千煌似是不信地摇头:"怎......"
"他不是普通孤魂野鬼,他也是仙身,下了忘川,他一样会被河水侵蚀,魂飞魄散。"
"不可能的......怎麽会......他明明、他明明是摆渡人啊......怎麽......"
一直没有哼声的开阳挣扎著爬起来,冷笑一声,声音里尽是怨恨:"凡人都知道的事,原来你竟是从不知道......"
忘川(二十九)
二十九
千煌看著开阳,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上,却是极陌生的表情,他眼中的茫然更深了。
摇光叹了口气,走到忘川身旁,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握住了那几近透明的手,眉头微蹙,好一阵,才幽幽道:"我本想......百年轮回已经结束,这次再来,就可以跟他说,我其实不叫穹光,我叫摇光,天上七星宫的摇光星君,虽然名字造了假,可是其他话,都是真的......"
千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看著忘川,刚张了嘴,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随著一声声咳嗽,他的身体也渐渐地变得淡了,像是随时会化作一道轻烟消去,好一阵,他才勉强抑住了咳嗽,身体也恢复了过来,他低唤了一声,话里已经带著一丝哀求了:"摇光......"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开阳,其实也并没有多爱吧?"摇光抬眼看他,声音里带著冷洌。
似曾相识的话,千煌心中一窒,才恍惚想起,忘川跳下河时,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等到千煌回过神来,有点急地望向一旁的开阳,还没来得及开口,开阳便已经抢过了他的话:"不必向我解释,我不是他。"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却让千煌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开阳看著他的表情,哼了一声,依旧是那一句:"凡人都知道的事,原来你竟是从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像是怒上心头,踉跄著走到千煌身边,就想把千煌扯起来,只是他刚受过了忘川河水的侵蚀,身上虚软,一个不稳便向前栽了下去,千煌一惊伸手想扶,摇光却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一手接住了他。
"别激动,辅。"
陌生的称呼,让千煌又是一惊:"什......麽?"
摇光看著开阳站稳了,才慢慢转过了头来,看向千煌时目光中也蒙上了一丝讽刺:"我们还真的没想过,你竟会不知道。即使在天上时不知道,人间百世,难道你还不曾听说过麽?凡间有云,北斗七星在太微北,第一星曰天枢,二曰璇,三曰玑,四曰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他看著千煌凝重的脸,声音慢慢加重,一字一顿,继续说下去:"辅星傅乎开阳,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尘世所见,开阳是双星。"
开阳冷冷地接了下去:"我以为,天庭之上,开阳星君天生就是魂魄成双的事已经无人不知,却没想过有你这种笨蛋。"
千煌张了口,怔怔地在那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不断地摇头,像是要否认两人所说的话。
"你、不是......开阳?"好一阵,千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我是。"开阳哼笑一声,"开阳只有一个,只是灵魂不同罢了。很多时候我会沈睡,人间可见辅星明时,才是我主持。他们通常为了区别我们,会叫我......辅。"
"那......开阳,"千煌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了顿,"他......我......"
开阳,不,辅抬头,冷冷地看著他,本已淡去的恨意又浮上眼角,唇边却是一抹冷笑:"你是想问你爱上的是‘开阳'还是‘辅'麽?"
千煌僵硬的摇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从前不懂为什麽开阳会突然变脸,会为开阳时冷时热而觉得委屈和忿忿不平,现在都已经有了答案。
"那麽,开阳呢?"艰难地问出口,千煌低头看著忘川,看著他几近透明的身体,摇光不知道什麽时候又跪了下去握住了忘川的手,他心里已经多少有点明白了。
果然辅慢慢开口道:"蟠桃宴上你当面推卸责任时,听著的是开阳;上诛仙台时,醒著的也是开阳;轮回的第一世,你看到的也是开阳。"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当初开阳眼中的空洞,让他几乎崩溃在当场,千煌慢慢地咬住了牙。
辅像是看不到他脸上的疼痛一般,只缓缓地继续道:"那时候他见过了你,下了地府,上了奈何桥......就再承受不住,跳下了忘川。"
千煌心中一阵剧痛,痛得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半晌才颤声问:"什麽叫......承受不住?"
辅目光一冷,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摇光也终於看了过来:"辅,我也想知道。"
辅却一直沈默,好久,千煌突然一下子弯下了腰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辅看著他一直咳嗽,半晌,别过了眼目光落在开阳身上,才淡淡开口:"你肯为了他以魂魄相抵,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他顿了顿,见千煌勉强压抑著咳嗽看了过来,才继续道,"因为......开阳比你,更早地爱上了。"
忘川(三十)完
三十
辅看著他一直咳嗽,半晌,别过了眼目光落在忘川身上,才淡淡开口:"你肯为了他以魂魄相抵,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他顿了顿,见千煌勉强压抑著咳嗽看了过来,才继续道,"因为......开阳比你,更早地爱上了。"
千煌如遭雷殛,脸上血色早已退尽:"什......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为什麽你偏要招惹他!他不同我,只会死守天上清规,动了心也不敢承认,只会苦苦压抑......你还那样纠缠,是存心逼他上绝路麽?你这种从来受惯奉承追捧的人,只会依著自己任性行事,根本不会知道他有多辛苦。我和他同体连心,日日看著他挣扎......只恨,只恨那时没杀了你,要是杀了你,也不至於落得今天这种地步了!"
千煌呆呆地看著辅:"那时候,在武曲殿赶我的,是你?"
"当然是我。他不舍得赶,你又不识时务,当然只能我来。"辅脸上满是愤恨,"早知道那时一枪杀了你,就不必留著让你伤他的心了......只是没想到,那个傻瓜,什麽都不记得了,到头来也还是爱你......"
千煌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知道自己所爱的人也爱著自己,本该有是欢喜,现在却只能被更深的绝望湮没。
如果不曾爱上,也不过是自己的毁约,以命相抵,从今以後让他忘了,虽然自己不甘,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却又有谁想到,原来是爱的。
那麽,自己处处纠缠,信誓旦旦,却又在最後当著他的面,将一切推卸得干净时,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那个人身上时,那个本就苦苦压抑著的人,又能如何自处呢?
原来罪比自己想的,要来得更深。
"你那样对他,他早就料到了,你这种人根本不可信,可是那个傻瓜还是灰心得一塌糊涂,我说上诛仙台时让我醒著便好,他也不肯,非要自己去承受,说是自己活该的。第一世的轮回,遭那样的罪,气一断记忆便都回来了,你偏又毫发无损地出现在那儿,你让他能怎麽办?"辅的声音还在耳边持续地响著,"上了奈何桥,他连头都不回地跳下去了,那时候我只想,魂飞魄散说不定反而是他的解脱,也就随他去了。没想到落了水,河水侵蚀,反而将我们分了开来。我先清醒过来,再救他时,他已经什麽都不记得了,我就去求判官,让他留下来......"
"然後......他就变成了忘川。"千煌喃喃地接了下去,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难怪会有那麽相似的双眼,相似的无奈和笑容,还有让他心安的感觉,一直苦苦追著错误的幻影,却原来心底的那个人一直就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到最後,还是愚蠢的自己,又一次把他逼上了绝路。
怎麽办......还可以怎麽办?以魂魄划开忘川河水,现在自己也只能以多年修为苦苦支撑,最後怕也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可是,他呢?明明从来错的都不是他......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忘记。几百年的轮回已经结束了,不是麽?忘记了,就可以重新开始。
那时候忘川的话,是否也是开阳的话呢?如果那时候愿意放弃,是不是就真的能重新开始?
後悔了,却不可能回头。
"辅!"摇光突然急唤了一声,千煌仓皇地回头看去,才发现摇光一直握著的忘川的手已经变得极淡,好象不过是一缕轻烟虚构的影,风一吹便会散去。
"摇光......"千煌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摇光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看向了辅。
辅脸色阴冷,却没有直接回应摇光,只是走到千煌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知道得明白了,现在你也不过是苦苦支撑吧?还是早早放弃......去死吧!"
千煌下意识地猛摇头,看著靠著摇光怀里身体越来越单薄的忘川,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现在来哭有什麽用?"辅哼了一声,"他不会有事的,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这时摇光又叫了一声:"辅!"
"我会救他的,他不会有事的。"辅重复了一遍,没再看千煌,只是重重地撞过千煌的肩膀,走到摇光身边,蹲了下来。
摇光死死地握著忘川的手,低著头,微声道:"河水侵蚀太深,他魂魄受损太厉害,恐怕......"
"我也被侵蚀了。"辅突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千煌只是一愣,却看到摇光一下子猛地抬起了头。只听辅笑了出来,继续道:"摇光小弟,虽然我们感情不深,但是他一直挺喜欢你的,我也只能相信你了......那个天上,我从来不喜欢,他也不想再回去了,至於轮回,百世也足够了......你想想办法,让他留下来吧。"
"辅......"摇光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
辅笑了:"你看你虽然不愿意,却没有阻止,还是觉得我的决定是对的,是吧?那就别一脸哭丧的模样了。"一边说著,一边伸手从摇光怀里接过了忘川,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伸手轻轻抚过忘川的额,"从今以後,你就只是忘川,过去的......忘了也好。就可惜这一次侵蚀,怕是再怎麽补,也补不完整的,以後会比从前更容易忘吧。"说著,他的手上慢慢地亮起一抹极柔的白光,白光越来越亮,辅合上眼,身体竟也慢慢地变得透明。
"你在干什麽?"千煌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心中只剩下了惊惶。
摇光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哼笑,轻道:"没听到麽?辅要补齐他的魂魄。"
"什......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他们的魂魄本就是一体的,现在只有辅,才能救他。"就在摇光没有欺负的话语间,辅的身体越来越淡了,最终似乎要消失在白光之间一般,忘川的身体却不再透明了,双眼紧闭,只似沈沈睡去了。
最後辅的身影终究消失了,忘川凌空掉了下去,被摇光一把接住,千煌的手僵在一步之外,半晌又收了回来。见摇光只是看著忘川没管他,千煌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边,听到摇光极轻地叫著忘川的名字,便也跟著蹲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双紧闭的眼。
心里很痛,即使知道那个不是开阳,可是看著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烟消云散,还是禁不住地难过。如果不是自己,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那麽,只看最後一眼,看著他醒过来了,让那双眼睛再看自己一眼,便足够了吧。虽然如何都无法抵过,可是,能以自己的命抵上一点,也不禁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千煌就那样蹲在那儿,听著摇光一声一声地喊,直到眼前都模糊了,才看到那紧闭著的眼微微地开了一线。
"忘川!"千煌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凑了近去。
摇光也没有挡他,只是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忘川慢慢地张开眼,眼中干净得什麽都没有。好一阵,才像是慢慢印上了物事,他看向千煌,目光里多了一分茫然。
"你......"千煌张了张口,垂下了眼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感到脸上一凉,千煌浑身一震,看著忘川的手拭过自己的脸,然後听到他说:"不要哭。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好了。"
不要哭。
却更是泪如雨下。
千煌笑著合上眼,泪水划至唇角,沁入口中,一丝苦涩:"摇光,之後......就拜托你了。"他轻轻地松了口气,身体微微晃了晃,渐渐地变得单薄,然後透明......
"不为仙......我可以保你做一只鬼。"
朦胧间,最後听到的是摇光的一声轻叹。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千年尽舍,人面不识。
血黄的忘川河水平静如止,河面上笼著如烟的雾气,一叶扁舟轻浮其上,扁舟上两人并肩而坐,靠得很近。
其中一人紧紧地握著另一人的手,眼中有一抹轻愁,唇边却含著极淡的笑意。
"两人相处,那千煌帝君心中生了情欲,後来开阳星君从摇光星君那儿得了一壶酒......摇光星君,昨天提起过的,还记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