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先爆出了一声清喝:“来了!”接着,欢呼声便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渐渐席卷过来。
红线被挡在后面,尽量伸长脖子,透过人群缝隙往外看。
一队高头大马慢慢走近,这队人马精良有序,每个将士都穿着漆黑的铠甲,连马头上都套着漆黑的头盔,甚是威风。队伍里巨大的旗帜迎风飘展,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鲜红的“蘇”字,几个为首的将领穿着和红线爹爹当年一样的银色亮甲,趾高气昂的向两边的百姓挥手致意。
接着走来的队伍则没那么好看了,有骑马的有步行的,还有带伤的,速度明显比前面的队伍慢了许多,几个小兵也举着巨大的旗帜,更没有前面的皇家旗帜好看,三角形的旗子上画着大大的“甲”字和“乙”字,但自打从这队人马出现在大家视野时起,欢呼声便没有停止过,而且愈加炽烈。
红线很容易就看到了贺宝,因为贺宝骑的那匹马最高大,他的身板又挺得极直溜,想忽略都不可能,他没有带盔,头发扎成高高的一束直直垂着,漆黑的铠甲虽然和前边“蘇”字营小兵穿得一样,但在他身上,却格外英武,每一扇甲胄都在反光,整个人散发着飒爽的英气。
“看!是那个副统!”红线身边不知谁喊道。“是瑞家公子!瑞贺宝!”
很快这边人群里又爆出更疯狂的呼声:“瑞贺宝!瑞贺宝!”
贺宝听到这边有人叫他名字,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很快便顺着呼声望来,目光就落在红线身边不远,红线也向那边看去,发出呼喊的竟是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见到贺宝看她们,便叫得更加起劲。
贺宝冲她们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人群里爆发出更激昂的呼笑声,口哨声,更多的人开始一起叫着:“瑞贺宝……瑞贺宝……瑞贺宝!!”
贺宝微微一怔,仿佛不明白这是为何,只是冲着四下人群继续微笑点头,但当目光掠过红线时,却明显的顿住了。
喜鹊和老鸹的区别。
……
贺宝骑在马上,本就高出余众数头,再加上那马不知是何品种,也生得异常高大威猛,一身黝黑闪亮的鬃毛配上他一身幽黑闪亮的盔甲,阳光下,连人带马,熠熠生辉,竟仿佛上古志异图里走出的刑天战神一般。
红线站在人堆里,也和余人一样伸长了脖子看他,正午的日头似乎只打在了他一人身上,以至于他的风头比阳光还耀眼,晃得红线眼前发花。
大家已经连成了一气呼喊贺宝的名字,一声齐过一声,高昂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群众的阵型乱了,“甲”字营前行的速度更慢了,兵士们也忍不住和大家一同呼喊起来,银亮的长刀有节奏的举起又放下,发出整齐好听的“唰唰”声。
这是我的宝儿么?原来宝儿已经这么大了?
红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贺宝尚在襁褓中的样子忽然清晰的浮现出来,佛手酥似的小手,又在他眼前晃动,依稀又听到贺宝哑哑的声音,不停叫着:“哥哥,哥哥,抱!”
红线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黑布鞋,再抬头看看那人的黑铠甲,耳边忽然响起某个熟悉的段子: “……咱们先说这瑞大公子贺仙……那是天降的仙人啊,他一岁便能出口成章……将来必是个成大事的人儿,不过那大公子的弟弟啊……叫做贺宝的,咳,咳!不说也罢……”
原来人间岁月的流逝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宝儿长大了,他却还是他。
不好,可能被太阳晃了眼,眼睛怎么酸酸的……他揉揉眼角,竟揉出几滴水光。
再抬起头,身边似乎有些安静。
他再去看贺宝,贺宝竟也在看他。
越看,某人的眉头就拧得越死;越看,某人的眼中就越是酸涩。
不是吧!这样你也能认出来?!红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的他,抹了黑汤的脸,黑乎乎皱巴巴的,就跟天生毁容似的,再加上一身破褂子,一路上没人愿意多瞧他两眼。
这要被认出来了,多丢人啊!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对了,也顺着贺宝的目光往这看。
群众的眼睛那都是雪亮雪亮的,小目光四面八方射过来,比飞刀还剐人。红线不抬脑袋都能感到,那些眼神背后的意思,有鄙夷的,有惊讶的,也有同情的。
身边一圈人已经小声议论开了:“这谁啊?”
“不知道,不会是瑞公子的家眷吧!”
“不可能!瑞公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家眷?”
红线面上一红,恨不得找个土缝钻进去。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心里胡乱许愿,玉皇大帝啊,九天十佛啊!千万保佑贺宝这个傻孩子不要看出我来,万一要是看出了,也请保佑他千万不要过来认我啊!
他面上糊的米浆甚厚,这点羞赧之色根本不能如实的反应出来,因此在众人看来,反而觉得他挤眉弄眼更加丑怪。
队伍缓缓前行,贺宝还在扭着脑袋看他。
几个小兵也若有所悟。
小兵张拉拉小兵李的袖子,小声道:“副统这是怎么啦?好像见着熟人了。”
小兵李比较机敏,左右一联想,已有了思量,当下道:“那位……八成就是咱副统的哥哥!”
小兵张一惊:“不会吧!不是还和上面传出了绯闻么?怎么……是个黑面爷?”
小兵李冷哼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精白细米吃多了,也要换换杂粮的……”
就在两个小兵交换意见的当口,队伍已朝前行进了十数米,期间贺宝的头由偏左扭到正左,由正左扭到左后,直到实在扭不过去了,才朝前看,小兵李和小兵张也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乱子。
围观群众眼见没戏看了,齐齐叹了一声。
大兵即将行远,人群也就要散了。
看着即将消失在视野内的某人,红线也松了口气,心底某处却又隐隐失落。
果然没认出来,甚好,甚好,免了一场尴尬。
红线揉揉眼角,往相反的方向走。
忽然远处爆出一声轻呼,然后有人喊了一声:“副统使不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远处整齐的方阵忽然裂了一个口子,正在行进的队伍被打散,一人一马从那口中破出,往回路疾奔。
红线回头,贺宝正打着马向他冲来,马蹄抬处,扬起烟尘无数,如谪仙的霞雾。
刚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上来,红线扬手抚在眼前,挡住阳光,也挡住眼角即将溢出的液体。
“副统跑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红线心中一惊,透过那匹黝黑骏马的纤细马腿,依稀可见“甲”字营里已经炸开了锅,所有的小兵都在往这边看。
小兵们有的主张应该跟着副统过去,有的则主张原地待命,就这么争论着停了下来。“甲”字营紧跟着皇家军队,它这一停,后面的“乙”字营,“丙”字营便都不得不压后了,饶是再训练有素的兵卒,此时禁不住起哄。
“蘇”字军末尾的一干兵士已感到了气氛古怪,正一个传一个的通消息,红线看得真切,眼见消息就要传到了队首,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恶的啊。
正急得无法,眼前一暗,贺宝已停在他身前丈许远的位置,远远的勒了缰绳,策着马慢慢靠近。
百姓自觉的让出一片空地。
傻孩子!长多大都是傻孩子!你还带着军队呢,怎么就这么跑回来了!
红线看着贺宝,心里无限感慨。
贺宝的表情却很复杂,眼睛灼灼的盯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眼神中有一些迷惑。
围观的群众都屏了气,一副不看看今天唱的是哪出决不罢休的意思。
贺宝越靠近,红线心里越有了谱。
贺宝眉心结成一个疙瘩,微微歪着头。从小到大,只要他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就是如此。
那他此时想不通什么?
红线心中一个激灵:是了!这倒霉孩子压根也没认出我,不过是性子耿直,即使有一丁点怀疑也要来看个究竟罢了!
贺宝终于开口:“你……”
你什么你,你认错人啦!
红线暗爽,站在原地,抬头看天。
贺宝有点被唬住了,因此只说了一个“你”字,就不再出声。
周围有人看明白了,笑道:“想必瑞公子认错人啦!”
其余人也都点点头:“原来瑞公子以为碰到了熟人。”
一个小兵应声跑来,小心的牵过马:“副统,大军都耽搁了……您看……”
贺宝没说话,却不容分说的将马缰拉紧。
小兵手上一松,险些摔了个踉跄。
红线仍在专心望天,心里却很难受,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撒谎。
在最亲的人面前,假装成另外一个人。
贺宝驱着马又靠近一些。
直到红线的右脸即将与马脸相贴,他才折了身子,伸长手臂在红线脸上一揩,又凑到鼻前闻了闻。
不是吧!!!
他……看……出……来……了??
红线顾不上演戏了,他摸摸脸蛋,被贺宝揩过的那里生生空了一块,触感柔软。
贺宝捻捻手上的黑灰之物,又默默看了他一会,忽然面露喜色,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
露出晶白的牙,小声道:“我知道了,你怕被认出来……”
红线捂着脸不说话,不能承认!若是承认了,就太给宝儿丢脸了!
那块露出的皮肤因为着了阳光而微微发烫。
此时忽然传来丝竹礼乐声,嘈杂的人群又安静下来。
红线放眼一看,好家伙!身边一片片人头一个接一个的矮了下去。
“圣旨到……!!”鼓乐之声骤停,一声长喝响起。
皇帝身前的红人,内侍总管刘福刘公公在各色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只见他敛着八字眉,四平八稳的走到贺宝身后,清了清嗓子,慢慢展开卷轴:“‘甲’字营副统领,瑞贺宝接旨……!!”
要贺宝接旨?不知是福是祸?宝儿刚立了战功,照理说应该是福,可也没见过当街封赏的啊!
这么一想,红线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哎呦,这个刘公公他见过,别再认出我来才好!
越想越惶恐,须得赶紧跪下继续装路人。
眼前一晃,贺宝正又伸长了手来揩自己的脸。
红线又气又急,一把抓住贺宝的手,小声呵斥:“宝儿别闹!快快跪下接旨!”
贺宝见他终于承认身份,低头一笑,乖乖下马,向着刘公公大步行去。
“末将瑞贺宝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氏贺宝,奋勇杀敌,今推赐类之表,移勇作忠,均切显扬之念,兹封骠骑校尉,正四品之职,保正阳之安,统八校之首,永流我苏壤之辉矣。
钦此,谢恩……!!”
贺宝磕了三个头,呼了三声万岁,又双臂平举,将圣旨接到手里。
他其实完全没明白这老头到底说了啥,只是照了唯一听懂的那句“钦此谢恩”来做。
老头扭着屁股走远,五颜六色的侍卫们也走远。
他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找红线,身后却已空空如也。
他伸手去牵缰绳,却摸了个空,一股热浪呼啦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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