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党凤田
Tags:强强 都市情缘
“云英,你见过这么大的商场吗?走,让你开开眼。”卜宁以省城老市民的口吻说。
华新大商场一眼看不到边。人挤得不透风,一排排货架子上放着这么多商品。她眼花缭乱,新奇迷离,不知两眼往哪里看。
床上用品柜台,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毛毯、被单、炕单、床单、浴巾、枕巾、合枕……云英五年级文化,充分发挥了作用。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十八户一样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靠近柜台,看看卡片:“上海霞光床单,单价:32元”她的眼好似被烫了一下,立刻离开。“新疆纯毛毯,单价:108元”她的眼又碰上电烙铁,扭头就走。
啊,毛衣,各色各样的毛衣。那一件真好看,葱尖绿,大翻领,胸前绣花。多少钱?38元?你看,有人买得起。这个小媳妇掏出一卷票子交给售货员。小媳妇脱下棉袄,穿上新毛衣。身旁的小伙子替她扯扯前边,拉拉后边,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小媳妇的腰显得更细,胸鼓得更高,小伙子露出快慰、自豪的神情:“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云英看呆了,卜宁喊她,“走吧,你又不买。”
她多想买一件!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穿上这种毛衣。
“到二楼看看服装布料。买不买开开眼界。”云英边说边麻利地上二楼。卜宁像个瘦小而邋遢的孩子紧跟在后头。
呀!布的海洋:灰的、蓝的、青的、绿的、黑的……大纹尼,每米27元;毛尼每米32元;凡尔丁每米18元;海军尼每米39元……人们排着队,抢着买。
啊,衣服!皮大衣、军大衣、灰大衣、绿大衣、尼子大衣,化纤装、毛料装、儿童装、冬装、夏装、男装、女装……呀!针织褂,18元!裤,16元!买不起!买不起!在十八户干一年活挣不了一条裤子钱;家中两只鸡下一年蛋才刚够买件针织褂。这辈子不知能不能穿上针织裤,唉,都是人,为什么都该省城人穿,自己就穿不上?命苦哇!
确实,云英看到她最羡慕的针织服装,不但没有提神,反而引起了悲伤与烦恼。
下楼去。
这边柜台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小瓶子,小塑料袋。卜宁领云英转半天大百货,不买件东西,觉着对不起伺候一家的小姨子。“过年哩,别的东西买不起,给你买瓶雪花膏吧。”
云英早愿买了,她看到省城人细皮嫩肉红润光彩,还不是抹雪花膏抹的?可是买一瓶不知要花几个鸡蛋钱。
卜宁用他黑黑的小手,指了指货架上红盖小圆瓶。售货员不屑地看看他,慢吞吞地拿来放在柜台上,她用她那秀丽的眼睛冷冷审视着两个土顾客。
卜宁把漂亮的小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凉乎乎的,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十分大方地说:“找钱吧。”
售货员瞅着他灰不留秋、胡子拉喳的小脸,气冲冲通知他:“三元七角五一瓶!”
“啊!”四只眼瞪直了,两张嘴张开合不上。
“不买了”。卜宁十分尴尬地用手摸摸梆子脑袋,羞愧而又慌惑。他抓起那一元钱塞进口袋。云英耷拉着眼皮,羞红着脸,额上浸出了一层汗珠。
那位好看又高傲的售货员,以嘲讽的冷笑揶揄着他俩的窘态!
两个人像小偷急急忙忙走出商场,云英捂嘴笑起来:“你也不看看价钱,就拿一元钱叫人找钱,丢死人了。”
“坑人,大大地坑人!鸡蛋大的小瓶子,三块多钱,值四十多个鸡蛋?看看谁买,非放霉了不可!”
前边小广场,噼噼啪啪响成一片。鞭炮烟火摆了很多摊摊。卜宁捅捅这,摸摸那。什么样的都好玩,你听卖炮的说得多好:
“闪光雷,我国最新产品,一根八响,能窜一百米高。音响大,开红花,优惠价格,每只三元;还有玉树开花,今年获国家一级奖,升高一百五十米,音响能听八公里,红橙黄绿青蓝紫,朵朵彩花,天上飘。快买呀,现货不多,卖完为止,莫失良机。为欢度新春佳节,优惠供应,谁不买谁后悔!”
闺女爱花,小子爱炮。云英不爱看,卜宁却走不动。他问一种价格,唏溜唏溜嘴,嫌贵。干脆问掌柜的哪种炮最便宜。
“好,这位同志会节约,要最便宜的,好说,二百头的机制炮又响又灵,每包才两毛,要几包?”
卜宁哼哼唧唧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毛钱,将一包小红炮,小心翼翼地掖进口袋里。
云英不满地说:“买这干啥?不顶吃,不顶喝,白扔三个鸡蛋钱,姐姐看见要吵你的。”
“过大年,若不崩崩穷气,明年会更穷。没关系,我少理一次发就省出来。”
“卖肉的,卖菜的在哪里?咱去看看吧。”
卜宁以S市老市民的神气告诉云英:“前边就是蔬菜门市部,国营的,不坑人。”
这四季青蔬菜门市部,跟华新饭店大餐厅一样大。东边一溜是鲜菜,鹅黄色的韭菜,绿油油的菠菜,鲜红的水萝卜,红润润的西红柿,青翠的黄瓜,圆圆的菜花,高高的芹菜……
中间是鸡鸭鱼蛋。鱼在水里游,鸡在笼里叫,活的、死的、褪毛的、冻的、鲜的……
北边是点心、豆制品,油盐酱醋,大料、小茴香、虾米仁、酒、烟、糖、茶……
西边是肉。大铁钩吊着的猪肉、羊肉、牛肉,放在大案上的兔肉,啊!这么多肉,卜宁第一次看见,云英更是第一次看见。能买十斤八斤,拿回家去,切上二斤,做锅肉菜,喝两大碗多好!还是省城人会享福。
云英看到小黑板上的价目表嘟囔念道:
“猪肉一元三,羊肉一元五,牛肉一元八,韭菜一元二,西红柿一元二,黄瓜九毛,白菜两毛,芹菜六毛……”
云英念一句,卜宁心里吓一跳,嘴里说一声“好家伙!”
云英问卜宁买什么,卜宁心中早有数,按老传统办事: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卜宁加入买肉的长队。长长的队伍由省城各种人物组成,挎篮的、拿网兜的、掂提包的。有的人可真舍得吃,一下就买十多斤,准是绝户头。
他们商量了一通,咬牙买了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天快黑了,肚里咕咕叫,饭店的大门都开着,但,他们不能去,那些饭菜和他俩无缘。正像商场那花花绿绿、看不完数不尽的各种商品和他们无缘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为“天堂”人准备的,为那些吃商品粮挣工资的人准备的。他们是“另册”的人,好像被命运之神带到大草原上捆着绳索的绵羊,只能望着蓠笆外的萋萋芳草兴叹。
但他们无心也没有智能考究命运不平的原因。十八户与省城的差异似乎本应这样。并不过于计较和抱怨。他们很容易满足。在省城,像在“天堂“,他们感到有很多快慰骄傲的地方。S市的自来水他们不是随便吃吗?S市的大商店不是随便逛吗?S市的煤渣不是随便捡吗?华新大饭店的剩饭剩菜不是随便收拾吗?十八户的人有这样的福份吗?现在他俩不是和S市所有市民一样,提着肉,带着大白菜回家过年吗?
第10章 欢度春节
除夕之夜,省城千家万户,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有的坐在电视机旁看新春晚会;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喝五吆六,猜拳行令,饮酒说笑……
小王庄虽没有市里“商品粮”那么多排场,但也摆设酒菜,三五聚首,或轻酌慢饮,畅谈一年之收获、市内之新闻、古今之轶事;或大呼大叫,大吃猛喝,酩酊大醉……
卜宁家既没饮酒,也不打牌,既不出门赴宴,也没请人喝酒。三人在15度电灯光下,围坐火炉旁,没有题目地瞎聊。
云英说她小时候,天天盼过年。过年吃饺子、穿花鞋、找小伙伴、打扑克、打四角、跳皮筋,玩得真痛快。可是十八户大人都怕过年,当家人发愁买年货没有钱。小伙子更怕过年,三过两过就长成了大光棍,大光棍又升为老光棍。女孩子怕长大,长大了就要嫁人,接着就要背着孩子挣工分,似牛又似马,是人又是奴。
卜宁不讲他的童年。一想童年他就想哭。二十多个新年过去了,他不记得穿过新衣,更没吃过饱饭。每过一个年,他娘便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一次新补丁。每个新年,他的脚手都冻烂。穷困又赐给他小儿麻痹症,使他的形貌瘦小丑陋,神经麻木,十分自卑。
云英“游击”式地念到五年级,盼弟却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自七八岁就跟娘学纺线、织布、喂猪、做饭。十三岁升级为半劳力,开始拼命挣工分。他们拉犁拉耙,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一只鸡的口粮。
干一年活分不到红,还掏钱买口粮。俏婶只能率领几个女儿奋力纺织,赚零钱花。可是“红卫兵”、“工商局”常常来割“尾巴” 逼得俏婶只能将土布“穿”在身上,偷偷跑到山西去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作贼似的担惊害怕受大罪。卜宁家的除夕“晚会”几乎变成“忆苦会” 。他们贫乏的生活历史和拮据的生活现状,没有给他们提供丰富美好的回忆内容和值得留恋的乐趣。但他们感到能在S市郊的小屋里,平静而高兴的“谈古论今”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安慰,一种对摆脱十八户苦难岁月的庆祝。
至于过去的命运为何那样苦,今后的命运又将如何?三人并没有认真研究,也无意用心展望。他们根本没有对人生前途的预判能力,也没有对命运延伸方向的掌控资本和手段。历史早就为他们安排定了生存轨迹与生命结局。
混饨自有混饨的好处。可以溺在平静恬淡的“天堂”里自得其乐。糊涂也是一种美妙高超的境界,也是一种幸福。尽管卜宁一家不懂“难得糊涂”永远是最珍贵最清醒最能安抚浮躁心灵的醒世恒言,更不懂:看破红尘吓破胆,视透人情寒透心。不懂最好。
炮竹烟火是新年的象征。卜宁最喜欢放鞭炮。密集的炮竹的响声,把他引到院里去。仰望夜空,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一道道火线哧哧冲上天,啪啪啪;一个个闪光雷,崩出一团团玉树银花,一声声炮仗呼啸着划破夜空,嘎、嘎,爆出五彩缤纷星花。周围的小鞭小炮,噼哩啪啦,不绝于耳。他孩子般兴奋,忙喊:“云英,盼弟,快,快出来看!”
谁知振奋人心炮竹声,奇光异彩的空中火花,对姐妹俩却没有吸引力。他们觉着这是傻小子玩艺,对人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穿着单薄的卜宁,招架不住酷寒的袭击,捂着耳朵,跺着两脚跑回屋去:“耳朵快冻掉了。这一年就这样让它过去吧。发财,当官、放炮,不如躺倒睡觉。”
五更里,整个空间都被急骤的、清脆的鞭炮声塞满,整个夜空都被五光十彩的火花所点缀。偌大的省城,一片灯海。高楼大厦披上串串彩灯。门前贴上大红对联。十里华新大街,霓虹灯、街灯、楼灯,闪烁迷离。遥望尽头,天上的繁星又和远处的市灯溶在一起。人声喧叫,鞭炮轰鸣,汇成一种非常热烈的、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声浪,撼动着浩大的节日城池。
贴在省城边上的小王庄,村民夜间四点就起床了。很多人通夜未眠。按着古老的传统,他们要磕头拜年。成帮成伙,说说笑笑,走家串户,给长辈去磕头。
每家在“受头”的时候,两眼圆睁,十分注意和自己有矛盾的人来了没有。如果和哪家有矛盾,磕头总是站在最前边,说话声音最响亮。
卜宁现在虽然姓卜,但是无论别人还是他自己,都认为他一家是寄住户,不算正式村民。初一没有给街坊拜年的义务,也没有“受拜”的权利。村民的大团拜和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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