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凶烈 作者:江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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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睡眠结了一对好友,没日没夜地缠绵在一起。有的时候,甚至令人觉得他是不是长在了床上,然后身体底下发出蘑菇来,他逐渐逐渐地,淹没在那床被子里,就像一截树桩一样,淹没在杂草丛中。贺东知和梁稳时常叫他去上课,却得不到什么回应,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答,只说是春困。
有一天,梁稳和薛连朔吵架了。事情起因很简单,梁稳叫薛连朔下来吃饭,对方却迟迟不下来,梁稳说那你他妈别吃了,死在床上算了。薛连朔这才拖拖拉拉地下来,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就像被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他正拿起筷子的时候,却被梁稳抽走了,对方神色严峻,“我说,你别吃了,听不懂人话?”
“操,”薛连朔轻骂了一声,“别闹了,烦不烦。”
“烦的人是你!”梁稳突然就发怒了,“你他妈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摆给谁看?你去问问贺东知,他烦不烦你?”
贺东知在一旁连忙摆手,表示不想参与这场战争。薛连朔瞄了他一眼,然后冲梁稳吼道:“我让你管我了吗?”
梁稳冷笑了一声,把筷子甩回他的桌上,“不就是失恋了吗,搞得好像全世界都跟你作对似的,你有意思吗你?”
薛连朔被戳中痛处,脸色变得涨红,他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对,我没意思,但是我有没有意思关你屁事?我就算现在去死也不关你一丁点的事!”
梁稳抬手,似乎想要扇他巴掌,但终于还是没能下手。“好,那你去吧,赶紧的。”
薛连朔看了他一眼,然后猛然起身,冲了出去。
贺东知在一旁有些无奈,“你明知道他心情很不好,干嘛还激他,他这性格,搞不好真的做什么傻事……你快点跟上去吧。”
梁稳在座位上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很快地在楼下找到了薛连朔,他正坐在一把长椅上,头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梁稳走过去,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薛连朔抬头看他,然后嘴里喃喃:“……对不起,刚才那些话,我不是真心想这么说的……”
“我知道。”
梁稳在他旁边坐下,陪他一起保持着沉默。
“分手了?”沉默被打破。
薛连朔点点头。
“为什么?”
“他介意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我却想公开,矛盾没法调和,就分了呗。”
梁稳听到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很突兀。
“那他就是不够爱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啊,你说得对,”那笑声变得大起来,“哎,果然还是局外人看得清。分了好,分了也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老子换个人搞还不行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似的。”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梁稳深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痛苦难当的情绪。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难道还能怎么想?”薛连朔站起来拍拍屁股,“走,陪我出去喝点小酒,庆祝我重回自由身。”
“还喝酒?你的神智已经够不清晰了,我可不想拖着一个酒鬼回来。”
薛连朔啧了一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他说:“去还是不去,就一句话的事。”
梁稳笑了一下,“走吧,舍命陪君子。”
第35章
梁稳在校外陪薛连朔下了趟馆子,薛连朔非要喝白的,被梁稳制住了,换成了啤的,薛连朔为此而送了好几个白眼给他:“这玩意儿喝着跟汽水有什么差别?”
“喝多了也会醉。”
薛连朔嘿嘿了两声,“我不会,啤的灌不倒我。”
天上的群星亮得好像它们离地球很近很近,是天堂上的神秘灯盏,合着地上的路灯一下一下地闪烁着。薛连朔一边走一边抬头观望它们的轨迹,那些个星子逐渐地放大,又旋转起来,叫人目眩神迷。他觉得自己有些飘了,便伸手扶了梁稳一把。梁稳问他:“傻笑什么?”薛连朔就疑惑起来,原来自己在笑吗,怎么竟毫无觉察。
走回宿舍楼底下的时候,薛连朔的裤腿突然被一阵外力抓挠住了,他低头一看,哦,是那只许久不见的小白猫。他松开梁稳,蹲下来和猫咪对视。它看起来就是只不漂亮的杂种流浪猫,性情却格外温顺,也不急着要人喂吃喂喝,只静静地拿一双灰色的亮眼看着薛连朔。
“怎么好久不见你?”薛连朔拿手挠它的下巴,“这些日子都跑哪儿去了,想喂你都找不到。”
猫咪喵呜叫了一声,把爪子放在薛连朔的鞋面上,眯起了眼睛。薛连朔抬头跟梁稳说:“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猫粮来着,要不把它抱上去?”
梁稳摇摇头,“贺东知很怕猫,还是别了。我帮你拿猫粮下来吧。”
“好好好,去吧。”
梁稳拿了猫粮下来,和薛连朔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薛连朔看着猫咪狼吞虎咽,便拿手去梳理那结成一团团腌臜的毛发,也不嫌它脏。他心里很安静,却烧着一股余热,就像农村里生火的土炕那样,暗暗地、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烧着。恍惚间,他感受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他茫然地抬头,眼前一晃,又感到了一阵凉凉的触感降落在自己的嘴唇上,一阵同样充斥着酒精味的气息涌上来。
这好像一个亲吻。
他下意识地后退,下一秒那触感便消失了。伴随着出现的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一张他自进入大学开始就认识得很透彻的脸。但当下这一刻,他完全迷惑了。
薛连朔歪了歪脑袋,“你……你刚才在干嘛?”
梁稳没答他,好像刚才那件事完全没发生似的,淡淡道:“它快吃完了,上去吧。”
薛连朔没反应过来,“哦,哦好,走吧……”
通往六楼的阶梯很长,他拥有足够的时间里来揣摩一些事情。梁稳走在他的前面,背影是藏青色的,和他差不多高,头发理得很短,右手总是习惯性地有一个搓捻的动作(认识他许久以后薛连朔才知道原来这是为了搓掉手指头上的铅笔灰),这是一个薛连朔非常熟悉的对象,熟悉到懒得去探究。这个对象会做出亲吻自己的事情吗?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定会超出薛连朔处理能力的范围,他会完全不知所措。但也许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不过是他喝多了,产生的一个幻觉。
他踌躇着,想要开口问,却发现六楼已经到了。梁稳先他一步进了寝室,又转头看他:“进来啊,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薛连朔哦了一声,然后进寝室,关上门。贺东知把梁稳拉到一边,悄声嘀咕:“你俩和好了?”
梁稳点点头,“没事,他就小孩脾气,很快就哄好了。”
“是吧,我也觉得,他这人没心没肺的,估计很快就把什么都忘了。”
“唔,可能吧。”
睡了一觉起来以后,薛连朔总算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觉得,昨天被梁稳亲了嘴的事情是真的。他扶着额头,觉得脑袋里像有虫子在不停地钻。他彻底搞不懂对方的意图了。
老实说,他根深蒂固地觉得梁稳对他不可能有这方面的想法。如今是大二的下学期了,他虽然没见过梁稳交女朋友,但梁稳平日里和另外两个谈论的两性话题也是时常有的,包括他所练习的大批量女性人体速写以及插画,他怎么看,也觉得梁稳是个直男。但……也不一定。他又回忆起那日在天台,梁稳也是像昨晚那样暧昧地摸他的脸颊,然后问他有没有感觉。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一些端倪的,他再往前推,发现梁稳确实对他很好,虽然都是一些生活中琐碎的小事,但只要他拜托梁稳的,基本十拿九稳不会跑票,他一度觉得梁稳没什么朋友,所以拿他当最好的朋友来看待。
万一这所谓的朋友,是他自己理解错误了……
他不敢细想,摇摇脑袋,把乱糟糟的思绪都摇散——毕竟他现在也没什么心来想这种事情。
他想努力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却发现梁稳比他还能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这一方面让他轻松了一些,另一方面却也加重了疑虑。因为存了这份心,他明显地就有些忐忑,甚至乎要去做些蠢事。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先于其他三人下了课,提前回了宿舍。天色昏沉,屋里很暗,他懒得去开灯,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但过了一阵子就不受控制地朝梁稳的座位走去。那张桌子上杂物非常多,却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除了书籍和画具以外,他还看到了一颗小型的人头骨,还有一个关节可活动的人体模型,薛连朔把后者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让它摆出各种动作,然后放了回去。他在桌子的右边看到了一沓很高的速写纸,他抽了顶上的几张来看,发现大多数是炭笔画,画的有男性裸体,也有女性裸体,还有动物,笔触粗粝狂放,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出自梁稳之手。
薛连朔把那沓纸张粗略翻了一下,找不到什么让他眼前一亮的,于是就放了回去。他草草扫视了梁稳的座位一眼,发现在右上的书柜顶端放着一架黑色的单反相机,他拿了下来,想了想,还是没能去偷翻照片。叹了口气,把相机放回去的时候,发现相机下面原本还压了一沓纸张,似乎也是速写纸。
他把那沓纸拿下来,心里有些打鼓,有种做贼的心虚感,面上非常地烫。随手翻了两下,从中掉出来几张硬纸,似乎是夹在其中的照片。他急忙蹲下去捡,却发现那照片上的人是他自己。那是去年时候他给那本杂志拍的写真。照片上的人裸着肌肉线条优美的上身,左耳有四颗熠熠生辉的耳钉,侧着脸看向照片外的人,嘴角带着一点点的笑意,好像一个深刻的嘲讽。薛连朔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就像家电短路那般,头顶要冒出白烟来了。
他缓了一下,又翻了翻剩下的那沓速写纸,发现都是以他那照片为原型的练习,非常地多,非常地密集,有的线条狂躁,有的却又很细腻。再往后翻,发现画的不再是他那几张照片了,而是一些细微的日常动作捕捉,比如趴在课桌上睡觉,比如低着头吃东西,比如蜷在椅子上发呆。右下角有标日期,似乎是去年的事了。背面似乎有些字,痕迹透了过来,他随手翻开了背面,发现背面全都是他的名字,“薛连朔”三个字遍布了整个纸面,叫人看着头晕。他越看越心慌,手指簌簌发起抖来。
昏黄的天光从窗户投进来,在纸张上形成一个挪动的光块,它一点点照亮那些线条鲜明的速写人体,它们都面目模糊,嘴角没有笑意,像一个个孤独的人影,黑暗里潜行的怪物。在日光下,它们像空气一样杳无踪影,在黑夜里,它们就拥有了形体,站立起来,步履轻盈地移动着,舞动着。它们看起来很寂寞,却又喧闹,像一锅粥沸腾起来。薛连朔发现它们确实很传神,单薄的线条中间,填充了满满的空虚——他的本质。
他轻轻地翻动纸张,听见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推开门进来了。他手一抖,春风带着潮湿的霉味,从窗外席卷而入,将那些纸张都裹了,使它们像鸽子的翅膀一样飞舞起来,哗啦哗啦,朝着门口的方向涌去。屋里格外地暗,纸张格外地白,好像它们倒真的是翅膀了。
薛连朔隔着空中乱飞的纸张与门口的人对视,毋须多言,自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其中流动。薛连朔心跳地很快,看着梁稳走进来。那些纸张渐渐地落在了地面上,没了声息,梁稳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薛连朔看着蹲在他脚边的梁稳,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面颊只有一部分露在光线里,而这部分没什么神态上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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