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凶烈 作者:江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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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梁稳一个人扶着薛连朔有些吃力,所以陆培英也帮忙搀着,但他自己膝盖上也有伤口,所以薛连朔有些不好意思。陆培英身上是一种运动过后的汗味,从匀称遒劲的肌肉表面散出,裹着热气,透过薄薄的运动服传过来,让薛连朔更加地不好意思,甚至有点别扭。毕竟他是个同性恋,这个真不能怪他。设想一下一个正常的男人被一个身材突出的大美女靠得这么近,会起点小小心思,是很平常的事。至于说为什么他对梁稳或者刚才的那个第四棒同学为什么就没有这种尴尬,大概是因为薛连朔和他们熟得很了,没什么遐想的空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跟这姓陆的不熟。
他们在药房拿了药,然后出了大门。因为体育馆离校医院挺近,所以梁稳与薛连朔过来的时候是走路的,没去一旁的停车场骑车,这时薛连朔要回宿舍,却没了代步工具,就只能又绕回到体育馆去,非常麻烦。更何况梁稳还要拍照的,宿舍离得远,送他回去一趟非常耽误事。两人正商量着的时候,陆培英却骑了车停在他们的面前。“要不我送你回宿舍吧?看你的脚这么不方便。”
薛连朔看了看他的电动车后座,又看了看梁稳。然后说:“那就多谢你了。”
梁稳说:“那我就回体育馆去了,你自己上楼小心点。”
第5章
路上风挺大的,薛连朔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两片拖在身后的大翅膀。陆培英说你搂紧点儿,待会儿掉下去了。薛连朔用手撑住车座后边的不锈钢架子,表示不用了,掉不下去的。
“你住哪栋?”陆培英的声音在风里听起来有些颤动。
“二十七!”薛连朔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住二十五,就在你们楼前面的前面!”
“哦,那还挺近的。”
陆培英把车停在二十七栋的楼下,然后让薛连朔下车。他先将那只完好的右脚摆到地面,然后再将左脚横抽过来,缓缓地立着。陆培英将手穿过了他的肋下,然后说:“你住几零几?我扶你上去。”薛连朔说:“顶楼,612。”陆培英嗬了一声,“真够高的啊。”他们宿舍住的确实是高,平时提着重物上楼成了非常大的一种历练,但好在宿舍楼层高,光照通风则会比较好,两相权衡之下,他们也就觉得还挺值的。但这值,陆培英是感受不到了,毕竟他现在要扶着一个一米八出头的男孩子上六楼,而且这个男孩子似乎还不是很乐意跟他进行肢体接触,老往一边躲,搞得他很纳闷。“你乱动什么?”他问。
薛连朔心想你的手别老往我身上乱蹭,我快起反应了!但他面上只呵呵一笑,“没,我怕痒来着。”
陆培英嘁了一声,不以为然。又说:“你这么没体育细胞的,干嘛去跑接力?”
“我们外院没人了,只能塞我上去呗。哎不对,我怎么就没体育细胞了?”
“你忘了那时候在我面前怎么摔跤来着了?”
“我那是刚学轮滑,不熟练嘛……”他稍微有点不服气,心里又想,怎么这对话听起来好像他们很熟似的,这姓陆的真是一个纯天然的自来熟,招都招架不住。
他们进了宿舍门,陆培英将他放在了椅子上,然后四处观望了两下,“你们宿舍还挺干净的。”薛连朔说:“那当然,都是我在打扫来着。”“哦,我们宿舍就不行了,一群脏了吧唧的,成天把臭袜子乱塞,厕所也不刷,如果有个你这样的该多好。”“本人可供对外租借,陆同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真的?”“对,一天一千五,不讲价。”陆培英骂了声靠,然后笑了。
陆培英又跟他闲扯了几句就走人了,薛连朔把脚架在一旁,拿着本书在看,直到室友都回来了,看着他,面上呈现出的神情各异。王甘霖是憋着笑意的,贺东知是充满同情的,梁稳则是冷冷淡淡的。对于王甘霖这号将幸灾乐祸写在脸上的,薛连朔只想拿书砸他,但王甘霖无知无觉,凑了上来打趣:“我的小薛薛,你这下巴真是……当代艺术啊哈哈哈。”薛连朔的书成功地砸了出去,王甘霖嗷地一声,用脸接住了。贺东知则说:“朔朔,你也太惨了,我对此表示深切同情。别搭理王甘霖那货,你晚饭想吃什么,我请你。”薛连朔惊喜不已,若不是碍着脚踝的伤势,怕是要扑上去搂着贺东知不放了。
“东知,还是你最够兄弟!来,让哥哥亲一个……”
“滚蛋,你敢亲就没有晚饭吃。”贺东知佯怒。
薛连朔嘻嘻地笑了,又从座位上垂死挣扎着起来,要赖上贺东知,给他的脸颊来个湿吻,然而还没等贺东知把他给推开,他就被梁稳的手揪住了后衣领,给掼回了座位上。“好好坐着,还想不想把伤养好啦?”薛连朔看见梁稳目光严肃的样子,下一秒就摊开手脚,做大字状,梁稳问你又想干嘛?薛连朔翻了个白眼,叫道:我死了!
“怎么就死了?”
“被你眼中露出的凶光杀死了啊。”
梁稳没绷住,嘴角微微透出点笑意,“傻逼。”他说。
薛连朔脚伤没好的那段日子,全靠室友轮流着搀扶,到了后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改成单脚跳模式,自力更生。每逢周一至周三的早课,来得晚的同学皆能看到外院的一道风景,被传为新生中最亮的一颗星的那个男孩子,如今是颗不堪入目的跛脚星,一蹦一跳地上台阶,仿佛要从身上抖下很多的星屑,铺满脚下的地面。然而他又是绝对不要旁人来搀扶的(自尊心作祟的后果之一就是瞎逞能)——这一点伤了很多想趁机接近的姑娘们的心,她们都说那个德语系的薛某某真是太傲了,对谁都给冷脸。哼,他以为他是谁呀,下巴上还涂了一片红,傻了吧唧的样子。薛连朔偶然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评价,指了指自己的几个朋友,再指了指自己:“我很傲吗?没有吧。”
“你这家伙就是对姑娘们傲,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姑娘们还不就是喜欢那些装酷的。”
薛连朔短促地笑了一下,“啊,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吧,姑娘们喜欢的是长着一张好脸的。”这句话引来了一番对他的小型殴打,他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姑娘们绝对不会喜欢一个同性恋的男孩子。他想。要是把自己这身份给亮出去,得省多少事儿啊,起码不会引来那些含义模糊的眼神还有词句粘连的书信,要知道外院本来就阴盛阳衰,他受到的来自异形的瞩目只会是普通数量的五倍。当然也不能说他反感,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对付女性,从他接触的第一个女性——他妈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对付,索性就装作不知道她们的那些心思。要说傲的话,薛连朔觉得自己是有点的,但这种傲不体现在他的神态与言语上,而是像张网一样包裹着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这种傲具体就体现在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尽情嬉游人世才是最大的要紧。一旦形成了这样的心态,就很容易对人事物厌倦,因为没有什么玩具是可以永恒取悦一个人的,他有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隐隐透出的一种厌倦的眼神,初生太阳背后的阴影,就会对这种眼神感到厌倦,从而使整个心情更加厌倦。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去看书或者睡觉,试图在杂梦之中与字里行间找出一点乐趣来,就像挤牙膏皮里的牙膏一般。
他的伤好得很快,下巴也不用再每天红彤彤的一片。这段日子他时常觉得自己是路边的一盏红灯,最好不要乱站,否则就是扰乱交通安全。伤完全好的那天他一个人跑出校外去吃过桥米线,那家店开在东门出去一百米的那条小吃街,味美价廉,加足了料也只要十多块钱。老板娘是个体重将近一百五十斤的矮胖妇人,额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横幅,上书二字:加油。这装束让薛连朔第一次来这家店的时候觉得对方是个日本女人,但她一开口就是纯正的湖南口音,诧异之余又让薛连朔觉得颇为亲切,他妈妈就是个湖南人,虽然他跟他妈一直合不来,但对湖南这个省份还是很有些血缘上的认可。薛连朔一直喜欢一个人吃饭,主要是因为一个人可以慢慢吃,不用等别人催,并且也不用让别人看自己的吃相。这样一说就显得他很腼腆了,但除了这点以外,他实在是一点也不腼腆的。此刻他又照例点了份米线,在角落里坐下。正在查看手机短信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遮住了店内的吊灯光线。他抬头一看,一张人脸背着光,向下俯视着他。他眯了眯眼,认出了来人,是陆培英。
陆培英双手揣着兜在他面前坐下,“没位了,你这儿没人坐吧?”
“呃,没,你坐吧。”
距离上次他俩见面已经差不多一月有余。此刻已经是初冬之季,寒流来袭,薛连朔围了深蓝色的围巾,穿了厚的黑色夹克衫,里边还套了件薄毛衣,就算这样还是有些冷的,他这人火力比较孱弱,一到冬天就要裹成一只熊。但陆培英就跟不怕冷似的,只穿了单薄的一件运动外套,下边还是普通的运动裤,他看起来毫无异状,面上甚至还有两团健康的、活跃的红云。薛连朔忍不住问:“穿这么少,不冷啊?”
陆培英嗤了一声,“不冷啊,我刚打完球,热得不行。”
“运动员就是不一样哈。”
陆培英笑了笑,“你也可以的嘛,偶尔去打打球什么的。”
“打不好,好像就没什么天分。”
“我教你?”
薛连朔正要呵呵两声推辞掉,就听见柜台那边在叫号,他过去将米线端了过来,嘶呼嘶呼地吃起来。陆培英的神经好似电缆那般粗壮,愣是盯着对方吃,直把薛连朔盯出了一胸膛的不自在。正要开口说你干嘛老盯着我的时候,那边叫了陆培英的号,他过去端了米线,回来大口吃起来,总算不拿那灯泡似的眼睛盯着薛连朔了。薛连朔心想这人干嘛老盯着我,妈的,幸好早知道他是个笔笔直的,要不然会错意那可就尴尬了。陆培英一边吃一边跟他聊天,都是些口水话题,没有价值可言。陆培英突然又道:“你和那个李岩铭关系很好的样子。”
“呃,也还好,我跟他是在社团里认识的。”
“哦。轮滑社?”
“对。”
陆培英闻言点了点头。
“你和他的过节还没解决啊?”薛连朔不经意地问。他和李岩铭已经挺久没见面了,也不知道最近这人是死是活。
陆培英夹起一筷子米线,沉吟了一番:“解决了。”
“啊?”
“他赢了,温小匀跟他在一起了。”
薛连朔一口汤呛在胸膛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陆培英给抽了张纸巾,他咳完以后擦擦嘴,问:“怎、怎么赢的?”
“我们打了一架。”
“他赢了?”
“没有。”
“那你怎么……”
“他被我揍了,温小匀给他递纸巾和纱布,却说我太狠太不留情面。我觉得我就是个傻逼。”
薛连朔想说是啊你才知道,然而没把这话给说出口,他干笑两声,道:“这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你也别太纠结了,看开点。”
陆培英笑了一下,“我看得很开啊,你觉得我很纠结?”
薛连朔又语塞了,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在陆培英面前却总有一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他说:“有点,我觉得你挺喜欢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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