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旧事 作者:岩城太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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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外婆根本不信佛。
“那念给菩萨听吗?”
“这世上有菩萨吗?”她反过来问我,又道,“是念给你自己听。”
“那阿嬷念的什么?”
“有时候念自己,有时候也念念家里人,念念你母后他们。”
跟老人家说话,须得刨根问底,这样说话才有意思。
我又问:“心经算是什么经呢?为什么不念录在经书上的经文?那些和尚要是知道了,岂不得哭死?费了那么大力气取过来的经,也没人念。”
“我还配不上念经。”
“什么?”
“你看我念的是什么就知道了,念佛经是要六根清净的,我又不清净,怎么配得上念经?”
“那阿嬷今天念了什么?”
“今天念了你,不过阿嬷没能想明白。”
“想明白我什么?”
“你和你父皇年轻时简直是像极了,可是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就变得这么不一样了呢?”
“阿嬷这是问我?”我想了一会儿,“那我们一个一个来说,先说我和父皇哪里像了?他从前是少年英雄,我是少年没有英雄,况且过几年我也不是少年了。我倒是觉得我二弟和他比较像。”
“年轻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光这一点,你和他很像。他也是自小的太子,逛荡遍了燕都城。你母后还给我们写信,说要回岭南来,说他这个人看起来真是忒不正经。”
说我和我父皇很像,根本不是夸我的话。
我梗着脖子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皇爷爷忽然驾崩,他没说什么就把所有东西扛在肩上了。”
这我知道,当时北疆在匈奴手里,他登基第二年江南又出事了。我想朝中大概也是一片混乱,小皇叔年轻时是很厉害的,他名下的铺子若是关了门,燕都城就没多少家商铺了。定平二年的除夕,朝中大臣搞了一出闹剧,他们全跪在宫道上请命,让父皇退位给小皇叔。
宋丞相与陈夫子没来,小皇叔自己也没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府上等着冠冕加身。不过大概不是,因为第二天早晨,他就收拾好了商铺的房产契约,全都捐给国库。
后来那群大臣下了江南,将江南安顿好了之后,仍复原职。宋丞相与陈夫子去了北疆,一个人持着节杖,另一个人拿着宝剑,回来的时候一个人还持着节杖,另一个人却躺在车上吊着脚,最后由陈将军变成了陈夫子。
我凑过去,低声对外婆说:“若此时我父皇驾崩了,我扛不起来。”
到时候又是另一出闹剧了。
“那也说不准。”
我摆手:“说得准,说得准,我真不行。”
“这就是阿嬷想不明白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两个人不一样,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是父子、就算再相像,那又如何呢?”
“你说得对,人家都说旁观者清,但是在这件事上阿嬷不如你这个当局者。”
“这就参透了?”
“参透了。”阿嬷又开始闭上眼睛念经,手里捏着串珠。
我说:“阿嬷你别念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您直接问我吧?”
“阿嬷说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翻脸,也不要搪塞阿嬷,你得跟阿嬷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点头应了一声好。
“你到底怎么会喜欢男人?”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的,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我喜欢一个人,而一个男人也是一个人的道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宋清平与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没说话,外婆大概是觉得我动了气,忙道:“不是别的意思,阿嬷给你赔罪,阿嬷也不是王母娘娘,给你们之间画一条银河。我问你外祖,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说你们两个从小就一起,也就这样了。阿嬷就想问你一句,凭什么?”
我也问我自己:“究竟是凭什么呢?”
第42章 这章谈论到真心
“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你别魔怔了。”外婆忙道,“既定好了就付出真心去,我不问你了,这事儿哪里是你能说得清楚的?”
可我还是问我自己,究竟是凭什么?
我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开始把宋清平放在心上的?我从前闹他玩,闹着闹着就闹到心里去了?他对我好,对我好着好着,我就把他放到心里去了?
宋清平又是凭什么把我放到心里去的?还是因为我闹他玩儿,闹着闹着我就跑他心里去了?
他究竟是因为我在他心里,他才对我好,还是因为要对我好,才把我放进心里去?那我又是为的什么?是因为他对我好,我才把他放心里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绕来绕去的,我实在想不明白。
外婆伸手拍我的脸:“你可别真是魔怔了。”
“我没魔怔,我也参不透,我也来念念佛罢。”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念叨了一阵。
之后就站起身来请辞,准备回去了。
“你别多想,阿嬷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阿嬷吃完了你皇姊的酒,就等着吃你的了。”
“阿嬷放心,我没魔怔。”我说着便走出去了。
回去时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一直走到居住的院子门口,才发现自己从外婆的房里顺走了一串佛珠。
房间里亮着灯,烛光影影绰绰的照出一个人的模样在窗子上。那是宋清平灯下观书。
我在院子里的山石上坐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一直到露水润了衣裳。我抬头看月亮,看见月亮边上遮蔽的一点阴云全被月光照亮。
转眼又看见那影子还映在窗纸上,仿佛动也没有动过。
我下定决心跑到窗前,然后猛的一下打开窗子,又大叫宋清平的名字,预备将他吓一跳。
宋清平却不紧不慢的搁下笔。
岭南的窗子都是竹制的,因为雨天氵朝湿,屋子搭得高,窗子也就搭得高。
我踮起脚尖,只能勉强露出半张脸,宋清平便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来看我,对我说:“殿下回来了?”
也就是他探出身子来看我的那一瞬,我才领会到佛家所说的大彻大悟。
那时候我背着手把那一串佛珠藏在身后,不让他看见多想。可是等我再想到这一层时,我看着宋清平便觉着有些不大自在,想要说什么也再说不出来了。
宋清平皱眉,喊我:“殿下?”
为证实自己的说法,我特用了问话把我的大彻大悟拿出来问他,我说:“宋清平,真心是不分男人女人的,是也不是?”
他点头,好郑重好郑重的回答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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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真心是不分男人与女人、殿下与臣下的,我想我这个大彻大悟来得还算很容易。
之后我拿这句话跟外婆解释,她也点头称是。我想若我此时放下手中雕木头的锉刀,那我也能立地成佛了。
那天晚上我问完宋清平那句话之后,宋清平很认真的答是,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想双手攀着窗沿爬进屋子里去,但是我又怕弄乱宋清平的书本,只好退了两步,对他说:“你出来一下。”
宋清平转身就要走门。
我又说:“你从窗户出来,我等不及了。”
于是宋清平一撩袍子,一只手撑着桌子,没等我看清动作就翻出来了。他在我面前站定:“殿下?”
他出来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觉得我魔怔了,我也觉得我魔怔了。
我又开始胡诌:“我方才坐在院子里,露水湿了衣裳,你摸摸我的衣袖还是氵朝的呢。”
我把双手伸给他,让他摸一摸。仿佛我等不及,火烧屁股似的让他从窗子里窗子里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摸一下我的衣袖。
宋清平也伸手揉了揉我的袖子:“确实是湿了。其实我知道殿下坐在院子里。”
“你一直在看书,窗户又没开过,你怎么……”这时风吹过,吹动开着的窗扇,我看见窗纸上一个小窟窿,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我伸手出来的时候,将手里的佛珠也摆在他面前了。宋清平的目光就落在那上面。
我解释说:“我没念经,也没学会什么法术,我就是参悟了一下佛法。”
“那殿下参悟了什么?”
“我悟到……”我捏着串珠,摆出念佛的姿势来,“我悟到我的七情六欲断不了,我不配念佛。”
“殿下悟到了。”
他倒是很了解我,知道我一开始问他的那句话就是我悟出来的东西。
我低头笑:“过奖过奖。”我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回房里去:“你站在院子里小心露重湿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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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岭南待过一阵子,我们就往东走,想要去闽地,看能不能遇见从前我遇见的那个小孩子。
外祖还问我用不用他带我们去小蓬莱。小蓬莱很漂亮我知道,但是那儿不太适合我与宋清平。
宋家未入世时,他们家的祖宗就是隐居在那儿的。我说我要是带着宋清平去了,宋清平受到了什么感召,就学他们先人在那儿隐居下来了,那我可不得一个人接着上路?
我不干。
遇见过的人是不大容易就能再见到的,我们在闽地待了有一阵子,也没能遇见从前的那个小孩子。恐怕我是没法带着宋清平在他面前嘚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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