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什么乱七八糟!”隆美尔爽朗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别以为我老头子好糊弄!我没开过飞机,还没见过飞机跑?十分钟十七架,至少两年内不可能有人破你这个击落记录。”
弗科几乎腼腆地笑了笑,“嗯”了一声,然而他下一秒抽出缠在电话线中的手,朝站在一旁的勤务兵比划起来。
“你之前放假在罗马,玩得意忘形了吧?”话筒内隆美尔的声音说,“逾期不归,盖世太保都把你当成失踪人口了,掘地三尺地找。”
“这您都知道,”弗科仿佛不好意思地说,“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对眼前一脸困惑的勤务兵使劲指了指方向。
“那么不想回前线,过两天陪我回趟柏林,来不来?”隆美尔说。
“去柏林干什么?”弗科问。说完,他对面前依然满脸不解的勤务兵无声地对口型道:“给我拿瓶酒来。”
“三十日,希特勒在柏林体育馆讲话。”隆美尔说,“邀请咱们俩出席。”
“不大好吧。”勤务兵小声地对弗科道。
“不大好吧。”弗科对着话筒说道,“我今年已经拿了三个月的假了。”接着他用手紧紧盖住话筒,悄声对勤务兵说:“有什么不大好的!将军的习惯,一开口非得讲上半天不可,你想让我在这干坐着?让你去你就去!三组组长被无聊死了,你负责?”
“有什么不大好的!”隆美尔在电话那端说道,“只要我开口,你肯定拿得到假。”
勤务兵犹豫地四处看了看,只得无可奈何地走开。
“不是拿不拿得到假的问题,将军。”弗科望着勤务兵走开,脸上忽然多了沉静的神色,“二组组长施坦史密特中尉不在了,我实在走不开。我这几天负伤停飞,明日必须把八组组长施罗尔中尉替下来。”
隆美尔应了一声:“你说。”
“将军,有些事情,我也就不瞒着您了。”弗科眼望着地面,低声说道,“二十七联队除了我们几个王牌,普通的飞行员一直几乎没有什么击落量。虽然我们每人一次任务都能达到十几架的击落,但是皇家空军的人力补充源源不断,实力和我们还是越来越悬殊。
“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但是我在一天,我就不能放任我手下的任何人,冒比我还大的险。我是北非战线第一的王牌,我就是北非联队全部的士气。我在,联队就在。这个时候我要是放手走开了,二十七联队的军心就散了。”
话筒中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勤务兵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走了进来,弗科立即招手让他放在桌上。
“你说的对。”隆美尔最终说,“北非联队还有一个致命的战略硬伤,我要和纽别格谈的,不妨和你也说说。”
“您尽管说。”弗科说着,单手指挥着勤务兵打开酒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烈酒。
“你们对空作战,敌方的后备兵力补充源源不断,战果的作用极为有限。”隆美尔道,“对我们北非部队而言,最要命的是他们的空对地轰炸。要是你们的击落能用在敌军的轰炸机上,一次击落的效用能够比现在翻上几番。”
“我知道了,将军。”弗科说。他一手握着话筒,另一手已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了酒杯。
“当然,我也知道这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隆美尔接着说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我尽力就是了。”弗科说着,一仰脖将半杯烈酒悉数灌了下去。
弗科右手握在操纵杆上,左手搭在驾驶舱窗沿,头上松松垮垮地顶着一条遮住头发的阿拉伯头巾,下摆围在脖颈。他望着无边无垠的碧空,忽地压下操纵杆降低纬度左转,深黄色的机身轻盈地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之后分随在他尾翼左右的三架飞机也如法炮制,紧紧随着他的机位变动调整着机间距离。
“十点三十分!”无线电内传来一声高喊,“一次击落!喷火战斗机!耶!”
“干得漂亮。”弗科按下通讯按钮,边笑边对着麦克风说。
“笑什么笑!”施罗尔的声音再度传来,“小心一会儿回去清点,八组比你们击落多,到时候你就是跟我哭我也不会哄你!”
无线电内紧跟着传出了库格保尔低低的笑声。库格保尔看了看前方视野左侧内弗科的尾翼,又向右望去,只见他右侧飞机的飞行员也在兀自发笑,区别仅仅是没有在笑的同时按下无线电按钮。
“我说,我们可是来接替黑桃第三中队,出施杜卡轰炸机护送任务的,”弗科悠悠地通过无线电说道,“自然今天八组要比三组击落多了。”
“十四号机,我什么都没听到,”施罗尔回敬完,又继续念道,“地面地面,帅气的八组组长呼叫地面,十点三十分一次击落,喷火战斗机,收到了没有!”
弗科耸耸肩,只是调整方向继续向前飞去。不久,原本远在天边的几个黑点就化为了气势汹汹的战斗机阵。弗科压下无线电按钮:
“北非一四二五六,全组到位,呼叫交接人员。”
“黑桃八三六零一七,交接准备就绪。”对方通过无线电回道,接着停顿了只片刻,又说道,“克依德先生?”
“想不到在这碰见您。”弗科应道,“里赛尔先生。”
“实在是荣幸之至。”斯通弗淡定自若的声音自无线电中传来。
二十二
“没想到您也会来出这种护送任务。”斯通弗说。
弗科看着眼前的战斗机群。银灰色的机身,黑色的机头,比主要使用沙漠掩护色涂料的北非联队多了几分戾气。
“您不是也来了?”弗科道。
银灰机群中为首的一架忽地飞离了编制,径直向弗科冲了过来。
“我怎么能和您第一王牌的威风凛凛相比?”
斯通弗说着,猛地拉高机头,贴着弗科的机身从上飞过,同时紧接着原地关风门拉襟翼急转向左一百八十度,转眼就稳稳地出现在了弗科右侧,与他并肩飞行。
“您分明已将我的拿手技使得淋漓尽致。”弗科淡淡地说。
“让您见笑了,”斯通弗漠然道,“在实战中我还是不敢用这种非常规手段。”
“我知道您并非不敢,”弗科说,“每个成功的飞行员都有自己的独特战法,您自然也不例外。”
他转头向右看去,斯通弗的机身中段画着扑克牌上的黑桃图案,靠近机尾的位置则以金色写着阿拉伯数字的十。
“您的呼号是十号?”弗科向无线电中问。
“黄色十号。”斯通弗答。他稍微降低了飞行速度,此刻排在他正后方的库格保尔立刻关小风门空中悬停,同他机尾拉出一段距离。“您呢?”
“黄色十四号。”弗科说。他隔着驾驶舱玻璃向外望去,正见到斯通弗扭过头来,似乎在看他机身尾部的金黄色阿拉伯数字十四。
“真巧。”斯通弗在无线电中笑道。他提回了自身的飞行时速,目光随之顺着弗科的机身向前,直到驾驶舱的位置,整与弗科四目相对。
“荣幸之至。”弗科道。
斯通弗望着他,忽然弯起嘴角,绽出一个笑容。此刻他眉眼间的傲然不羁除去了硬冷的外壳,仅余年少独有的潇洒自得。
弗科回望着他,默契地会心一笑。
“那就祝您好运!”斯通弗说,朝弗科挥了挥手。他接着偏航失速,机身随即开始围绕一侧机翼旋转,缓速降低纬度,同来时一样突兀地脱离了机群。
“返程一路顺风,黄色十号。”弗科回答。
“黄色十号,呼叫地面指挥。掩护人员已到位,请求准许撤退。”
斯通弗的声音继续从无线电中传来。不等五十三联队的指挥官作出回复,他已然开足马力,朝着营地的方向远远飞走了。银灰色的机群急急追在他尾翼后面。
“黄色十四号呼叫老头子,”弗科压下无线电按钮道,“交接成功……”
“黄色十四!”纽别格的吼声从无线电内传来,暴躁地打断了弗科的汇报,“地面指挥的代号不是‘老头子’!”
正午的日光照在机身,机舱内隐隐地连空气都在发烫。弗科头上严严实实地缠着阿拉伯头巾,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还藏在墨镜下。
“我们差不多到时候回去了吧?”
“报告组长,”库格保尔按下无线电的通话钮,“你自己有表。”
“啊,”弗科唉声叹气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连你都欺负我。”
无线电中立刻满是不能自已的笑声。
“对不起,长官。”一名飞行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好啦好啦,”弗科耸耸肩说,“往回飞吧。你们几个注意稳住,保持机距。刚才你们肯定在黄色十号面前慌了,他才能认出跟我时间最长的僚机;不然哪有那么巧,他一下子就绕到你们中唯一能熟练空中悬停的人前面。”
说完他就调转机头,悠然自得地带头向营地飞去。
金色的日光照耀下,深黄色的战斗机群划过北非上空。为首的一架忽然机身一震,紧接着一阵浓烟开始冒了出来。
“怎么回事?”库格保尔在无线电中说。
“不清楚。”弗科回道,“大概是引擎故障。”
“不是换了引擎?”库格保尔问。
“谁知道,”弗科说,“大热天的,偏偏这时候出故障,还是正中午。烦死人了。”
库格保尔摇摇头,说:“能不能撑?咱们还没到友军阵线。”
“能是能,”弗科道,“就是眼前一片迷蒙。”
“还一片迷蒙,”库格保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机舱有烟就直说。看得见仪表盘?”
“还看得见。”弗科答。
“我给你方位数据,”库格保尔说,“你看着仪表飞。别告诉我你当年仪表导航飞行没考过去就行。”
“怎么可能。”弗科笑着回道。
“什么情况?”纽别格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来。
“报告地面指挥,情况不明,位置不明,故障不明,原因不明。”弗科说。
“你闭嘴。”纽别格斥道。
“报告指挥官,”库格保尔对着无线电麦克风说,“黄色十四号出现引擎故障,正在冒烟。我们距友军战线还有约十分钟。”
“多加小心。”纽别格沉声道。
“收到。”库格保尔说。
弗科伸手拽下了脸上的阿拉伯头巾,皱着眉头伸手挥开了眼前集聚的白烟。他用力拉了拉操纵杆,机头却没有随之抬起。
“引擎失效。”弗科说。
“能否控制机身滑行?”库格保尔问。
“能。”
“再撑一会儿。”库格保尔说着,紧紧盯着纬度表上的指针,“全组注意,跟随长机降低纬度,保持方向飞行。”
弗科没再答话。他右手握在操纵杆上,左手搭在驾驶舱窗沿,手指急促地敲着机舱壁。
“我看到白色清真寺了,”良久,无线电中库格保尔的声音说道,“下方就是西帝拉赫曼,我们已在德军战线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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