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作者:窃书女子
Tags: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怅然若失
“那黄元帅呢?”杜宇冲口而出反唇相讥,“我只是一介江湖浪子,素来不羁。可黄元帅身为全军士卒之表率,据说不好酒色,原来只是浪得虚名而已。”
“你……”黄全的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深陷的双眸完全隐在眉弓的阴影之中,如同在旷野黑暗里潜伏的野狼,定定地注视着对手:是猎物,或是猎人?
杜宇一动也不敢动。
“杀了他,你终有一天要杀了他的。”耳边的声音吩咐,“此人无法为我所用,只能杀掉。得到时机,立刻杀掉。”
杀……他微微向前倾斜。
“老爷!”小翠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老爷做什么呢?黄元帅说的没错。夫人已经不开心了,要是她知道奴婢带您上这儿来,打死奴婢不要紧,要是和老爷您再闹一场,那可就……”
杜宇未料一个丫鬟的力气有这样大——或者自己太虚弱了?只一念之间,他想不起自己是要做什么。
黄全扫了眼小翠。
淡淡无奇的眼神,杜宇什么也解读不出。
铸铁般的身影立了起来。
“告辞。”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自己的剑,杜宇回到家里时这样想,未必要是自己记忆里的那柄,只要有剑,下一次见到黄全的时候,就不会心慌如此。
他坐在书房里,别人都不放心吩咐,只叫小翠来做。
“可老爷要哪一柄呢?”小翠问道,“奴婢才来没一年功夫。听说老爷的功劳大,皇上赏赐了许多宝剑,都放在剑阁里,老爷何不自己去挑一挑?”
剑阁?在哪里?满心茫然。
还好小翠善解人意,不需要杜宇吩咐,便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不多时即将杜宇带到了花园深处,见有一池塘,假山石上题着“云销”,塘上九曲桥,栏杆题着“雨断”,过桥便至池心小阁,灯火中照见对联“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和园中其余的题款一样,都是旭草的。
是我所题?杜宇如今已没心思烦扰这问题,推开阁门跨了进去,小翠跟着点灯——满屋都是利剑。
“可见老爷功劳极大。”她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进来呢,真傻眼了。”
杜宇又何尝不傻眼,他轻抚过一只绿锈斑斑的剑鞘,就着剑柄掂量掂量,很沉。
“重剑有古意……”若有若无的声音,“大道无名,大音希声,道法自然,不取巧。”
谁?杜宇回身望。除了小翠,一个人也没有。
他定了定,放下了古剑,转而端详旁边一柄短得出奇的小剑。
“剑短者,豪气却长,能临危不乱,待对手近身方做一击,常为江湖侠隐所用,有所谓‘短剑隐市尘,浩歌醉江楼’之美誉……有时想,倘若能携短剑隐红尘,未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是谁?杜宇再回头。依然不见他人。
边上是一柄剑鞘雪白的长剑,逾三尺半,柄上坠银丝绦,潇洒异常,杜宇心中一动:这似乎合他的脾性。
“人说‘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这其实是书生意气多一些。到头来把栏杆拍遍了,剑还不出鞘,出鞘时也往往为错了主人——它也许合适你,却并不合适我。”
究竟是谁!杜宇感觉自己快被这声音逼疯了。究竟什么剑合适你?他无声地问。
“老爷,您看这柄怎么样?”小翠突然从后递上剑来。
平凡无奇,旧,却不似古董,不长不短三尺整,鞘上、柄上,全无花纹。
杜宇接过来看着:这是我的剑,还是谁的剑?
“心怀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纵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将覆亡。”
屏息一抽,剑光并不寒冷,亦不甚刺眼,从容静切,恍如映在剑身上的脸,杜宇,喃喃道:“这……才……是……我……的……剑……”
离吞口处不远,模糊地刻着“酬恩”二字,旭草。
“这是老爷的剑?老爷没认错吧!”小翠咕哝,“哪里配得上老爷呀!”
“是我配不上这柄剑。”杜宇说道。
话仿佛一直就在他的嘴边,说出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把剑紧紧地搂在胸口,就有一种老友阔别重逢的感觉。
小翠不解地望着他。
“是我的剑。”他道,“是杜宇的剑。”
出剑阁还不到二更时分。飘雪了,片片钻进人的怀里去,享受了刹那的温存便再无影踪——人世的际遇何尝不是如此?杜宇合眼想:过去,有没有一回,朱砂温柔地靠在自己胸膛?她的发香犹萦绕在心间,可她的人已经……
唉!
叹也无用。他杜宇的整个前半生也好像这雪片一般,无处寻觅。
“老爷,天凉,身子要紧。”小翠提醒他,“还不歇着,回头再着了风寒,又得躺几天才上衙门去——朝廷少了您,可要翻天哪!”
呵,朝廷。他苦笑一声。也罢,无论是怎样闹成今天这个局面,他至少还晓得自己叫作“杜宇”,身份至少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没了前半生,后半生,老天爷至少还待他不薄吧!
举步往回。
东边的跨院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是……”杜宇停下,“东方……白?”
小翠的眼睛眨了眨,有灯笼里的火光在跳动:“老爷别理会了,夫人不喜欢别人管东方大爷的事呢。”
“他……”杜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他怎么了?”
“病了。”小翠答道,“奴婢听说,他被仇家下了毒,他……”仿佛犹豫了一下,这丫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奴婢听说,他其实是个乱党,夫人却一定要把他留在家里,不叫人管呢!”
乱党?宇文迟?
……东方白一拳头打在杜宇的脸上……
原来他是乱党,和宇文迟是一伙的。那么他的仇家就是杜宇这一边的人,或者是杜宇自己?
双眼一阵刺痛。
眩晕。
“老爷——”小翠从旁扶持。
“老爷——”又有几名丫鬟在不远处见礼。是朱砂带着她们匆匆朝东方白那边赶去。
朱砂只当杜宇不存在,径自走过他的面前。杜宇亦不敢唤。错身而过好远了,朱砂才忽然停下了,扭身冷冷盯着杜宇道:“你专程在这里等着看我的笑话吧?不错,我又去醉晴楼找名册了。我还是没有找到。但是我总有一天要找到的。”
杜宇垂下头:我若还有记忆,就帮你找了,他想,难道你要找的,是我梦里那本写着我自己名字的书?
全然不可理解。
“唉……”小翠也叹气。
风吹灭了她的灯笼。
☆、[三]
杜大人积劳成疾的消息仿佛一夜北风催雪落,顷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到次日早朝下时,探访的人踏平了杜家的门槛。
……这是礼部的张大人……这是翰林院的赵学士……这是工部的刘侍郎……这是钦天监的郑大人……
杜宇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个个都笑,然而没有一个是真的。
他听见有人低声的议论:“什么叫作报应?他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人。以为削了黄元帅的兵权,就可以只手遮天了,自己却没命受!”
黄全,被人削了兵权么?杜宇暗自庆幸,可随即又感到这和他毫无关联。
“嘘,小声!”旁人低喝道,“这里是杜家,你找死么!别忘了你是来探病的。”
头一个却不听,反而提高了些声调:“我来探病?我被你拖来而已。同是深受圣恩,有人血溅法场,有人辞官弃爵,你我已是苟且偷生,若连凭良心说话都不敢,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圣祖先帝?”
“嘘!嘘!”其余的人吓得直要堵他的嘴。
这人挥手挣开,道:“我的话难道有错?黄元帅为士卒爱戴,是军队的脊梁。如今把这脊梁硬抽去了,一旦边境有变,社稷安危由何人担负?你们且说?让杜大人也来说——”
“作死了!”周围的人拼命拉住他。还有些来向杜宇大声地嘘寒问暖,想掩饰这愤怒的骚动。
杜宇只有苦笑,同时目光搜寻着那挣扎的身影。人太多了,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话全错了。”一个嘲讽的声音从人丛里飘了出来,“没有了黄元帅,军队自有杜大人统领——他文武全才,诸位大人何必做杞人之忧?”
话音未落,众人已“唰”地散开两边,面上多有惊恐之情——只见太子抱着两臂立在中间,方才的议论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杜宇觉得自己阴沉的心绪更加愁云密布。
太子笑:“杜大人打仗的本事时隔数年,大家也许都淡忘了。可昨天杜大人以一敌众击毙乱党的事,难道也记不得了吗?他拖着孱弱的病体也要为父王的安危拼杀,忠义智勇可见一斑。诸位大人何以觉得他不能胜任这元帅之位?除非——”他斜瞄了杜宇一眼:“除非杜大人早就知道诸位会反对他,所以故意找了些所谓乱党来做一出好戏——杜大人,实情不会真是如此吧?”
杜宇紧皱着眉头,不言语。
太子摸着下巴,仿佛玩笑一般:“莫非杜大人对父王有二心?”
“轰”地一下,杜宇眼前发黑,头脑里猛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场景:他,还有一个男人,对面是太子……“莫非你对父王有二心?”……太子……灵恩世子,似笑非笑……杜大人,你和宇文迟走得这样近……父王身边有个内鬼,就是你……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杜宇合上了眼:……配剑的,静切安忍……那是宇文迟么?
前因后果纠缠成一团。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狂笑了起来,“咱们可不能在这里说笑下去了,杜大人身子虚弱,要是再吓出一层病来,岂不是我等之罪过?”
“混帐!”他的笑声被怒斥所截断。
一惊。黑压压的人丛全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的人,前日已见过,当朝崇化皇帝,今着团龙大服,戴东珠朝冠。
杜宇赶忙从榻上立起,知道自己也该下跪,可两腿却僵住了,眼睛愣愣地盯着崇化帝,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在何时何地经历过?或者真的只是做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就是为着这一天——这样的山呼万岁,还有他……王爷……皇上……微笑颔首,示意平身……
“杜爱卿有病在身,可不必行礼。”崇化帝目不斜视,径上前来双手扶住杜宇,“养病要紧,你坐。”
“谢……谢万岁……”杜宇声音颤抖。
崇化帝和蔼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二人同坐在榻上——绝无仅有的宠信,一望可知,群臣多不作声了,纵然脸上有愤愤的表情,也只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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