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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芜之诗/白蕪之詩 作者: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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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峰只是随口一应,「幼时上学堂留下来的,舍不得丢,也就摆着了。」
  「你上过学堂?」霍君殊面露喜色,佃户多的是识不得字的,签下的约多是他人代书代念,看来岳峰腹中是有些墨水的?
  「嗯。」岳峰没将当穷到没能继续上学堂的事道出,字句轻描淡写,「可也就替人代笔写个家书,念念书信,写个生辰给人合八字这点能耐罢了。」
  听到合八字三字,就想到方才那些想为岳峰作媒的村妇,霍君殊不自主翘了翘嘴,才要岳峰和他保证不准拿他自个儿的八字一块掺和进去,窗口一阵寒风飘了进屋,是话没出口便先打了个喷涕,岳峰连忙停下了收拾的手,赶紧就要找灯油点上。霍君殊眼里,岳峰眼底尽是关切,手下更为他一个动静便忙活着,让他看得不由得心中一喜,细细地看着岳峰为他燃上灯油。
  「这灯油,怎么生得不太一样呀?」霍君殊盯着那又黑又带着奇怪气味的东西,这味道正是与他进屋时所闻到的一样,甚至在架上那些书页里也能嗅得出相同的味儿。
  「田里生的,就将就着用了。」
  「田里生的? 」霍君殊眼下一亮。
  岳峰对这黑脂水仍是一知半解,也当真无从解释起,倒是沉默许久的王忠首先发难了。
 
  ☆、10
 
  王忠等在屋外时,便因着阵阵没闻过的奇怪气味而不停四处张望走动,最后在门外的那块唯一没升起烧草白烟的田旁走去。定睛一瞧,田里长着稀疏的杂草,蹲低身子看了看,田里浮上了层亮晃晃又黑不拉几的东西,还散发着不属于田里该有的土壤及作物的气息,王忠一经凑近便掩鼻起身,一脸的避之危恐不及。
  这田显然没有任何耕种过会有的样子,看来和荒废没什么两样,连秋收后烧草除虫、休耕恢复地力皆无,任其生了杂草也不顾,王忠想着边皱起了眉。
  以往霍天行将各佃户收租琐事全交给他管,他年轻时还会花上数天跑遍各佃户的田看收成状况,说穿了就是为了不想少收一分租,是否因为欠收才纳不起租也要眼见为凭,哪一户的田在哪儿,又是多大块的地他是了如指掌;待他年纪有了,主子体谅他年迈,不仅要他少些时间在外跑,对于佃户少缴的租更是睁只眼闭只眼,说声「那就欠着吧」便这么欠下去,连是不是有心拖欠都一脸的无所谓,主子都如是说了,他倒也听命行事至今。
  这给霍天行在奉天挣得了个好名声,可现在挣得了什么?王忠看着那块田是愈发气结,觉得当初给佃户们网开一面的善意全给蹧踏掉,在他眼里,欠收是假,成心拖欠是真,还把好好的一块田给搞成这般,连烧草休耕都懒得做了;这下更好,好巧不巧进了霍家便罢,还被待之如上宾,怎教人不气。
  岳峰一句「田里生的」更差点让王忠气得吹胡子瞪眼,顾不了什么断了主子说话多不得体,直指着岳峰气道,「连这般荒谬的话都说得出口么你?我看你是为了不纳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是吧!少再给我们家少爷灌迷汤!」
  「忠伯,你说这是什么话!我有让你待岳峰如此无礼么?」
  霍君殊像是被一脚踩中尾巴的猫,反观岳峰还显得平静许多。他自是不会躲在霍君殊身后一声不吭,就算霍君殊可以用当家的架子窒得人当下噤声,可心里终究是不服的,更别说总被霍君殊直指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主子的王忠。
  「田里有这种东西确实荒谬,」岳峰拿着他收拾好的包袱越过霍君殊走至屋外,朝那片田望了眼后字句道得坚定,「可我是这片田养大的,要做得出为了不纳租而让好好的田地成了荒地之事,我大可现在把全身上下的行头拿去卖钱,离开奉天还可以过上一段安生日子,而不是回到这里又是打扫又是收拾细软。」
  王忠气不过,指着田道,「别人家就生不出这等怪东西就这地生得出?这不是你自个儿倒进田里的是什么?我也是懂农事的,少在我眼皮子下诓人!」
  「忠伯你反了不成?给我少说两句!」霍君殊气不过硬是出声。
  岳峰只是给替他出头的人一个眼神,告诉他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开口是应得不卑不吭,「我若是有办法生出这东西往田里倒,何苦要愁夜里没灯油,天寒地冻时无柴薪烧,偏偏我不过区区一个三餐温饱都成问题的佃户,总管实在是高估了。」
  在两人一来一往间,霍君殊走近田边,弯身摸了摸混着黑脂水的土壤,果真就是这个味道。气息飘在屋里,化为灯油亦落在书页之中,在屋里尽是它的影子,可在他眼里,甚至是大多人的眼里却是罕有。
  他是相信岳峰的,哪怕再荒谬可笑的事,说田里凭空生得出这般黑亮的脂水亦是不疑有他。当他看到岳峰从小罐中倒出那生得不大一样的灯油,又小心地将之收在包袱里,动作间总有着易见的珍视,就觉得那定不会是什么带着破坏田地这般的恶意而生的东西。
  可这些王忠压根不信,对亦身为农家子弟的他而言,不照着时节春耕秋收并让土地休养生息这般的周而复始,只管而任其荒废,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你外表老实,倒是有张伶牙利齿,尽是有你的理!」王忠指着周围的田地,「可你自个儿瞧瞧,独独你不烧草养地,就算你硬说蓄意欠租是假,可摆在眼前的怠惰是真,你还有何话狡辩?」
  「这田烧不得。」岳峰虽看来不愿争辩,但沉着声道出的话却非退缩。
  王忠挑眉,「烧不得?我看是因为一把火便能烧穿了你的满口胡言吧?」
  岳峰瞪大了眼,看着一抹火光在下一刻已从王忠手中点起,他无暇注意那点火的人白眉之下是何表情,竟只想在那火花落入田之前空手夺去,连红火烫人也不顾;无料一个往田亩欺近的身影窜入了眼,那人的眼里彷佛只有落在田里的香袋便什么也入不了眼,一脚就要往田里踩,岳峰因这眨眼般转瞬即逝的注视而彻头彻尾地慌了。
  岳峰先是扔开手中的包袱压低了身,将一脚踩入田中而惊觉如泥沼般陷入的霍君殊一把圈进臂弯中拉起,另一手想灭了正要落入田里的火光,才觉向来习于烧草的白烟与潦绕寒气竟在此时是呛人又遮眼,明明近在咫尺却在眼里愈发模糊;想摀着口鼻起身,却觉整个身子被沉沉地揪着只能蹲坐在地,他不愿松开这个显然受了惊吓的人,最后只管拿起被他弃于一旁的包袱奋力地往火花前扔去。
  掩住火花的包袱落在眼前的田间小路,包袱中的小罐滚了出来,黑脂水从其中渐渐渗出,在地面留下一道黑亮的痕迹。火花在包袱下本是化为一股清烟,在燃及了那道黑脂水画出的黑痕时,猛然地燃起了一阵光亮,随着窜出了道黑烟,瞬间燃得又光又亮,最后吞噬了整个包袱。
  王忠跌坐着,老眼里在一片白烟白雾中,只知不管是燃起的黑烟,还是那道往田里流去的黑痕,甚至是陷了霍君殊半只脚那呈现油亮的土壤,尽是一个样地黑。
  看着收拾好的家当转眼间成了灰烬,岳峰呼了口气后仍止不住喘息,思及那火花若是落入田里,整片田燃起熊熊火焰之时,现下紧靠在怀的人会是如何,他圈着怀中人的手臂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岳峰脱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伏于胸前动也不敢动的人身上,岳峰低眼看着霍君殊抓着自己的粗布衣的掌下更揪着那只香袋,他只知道自己若是在此时松开这个人,那是多么违心。
  「别怕,没事了。」岳峰来回抚了抚霍君殊的肩臂轻声地道着,只为了给人安心,就算在方才那惊险的那一瞬,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内心就有多害怕,而这人其实全听在耳里。
  霍君殊确实看傻了眼,前一刻,在他眼底那一丁点的便燃得满室光亮的灯油,多了些便在下一刻烧光了岳峰的家当,更会把陷入田中的自己给烧了殆尽。
  他本该害怕到气力全失的,可听着这跳得比他猛烈的心跳,被强而有力的臂膀一圈而枕着的暖和怀抱,就像告诉他,这个人哪怕再如何地害怕,都不会将他给抛下,更会尽所能地护着他、保他安然无恙。这股使人心安甚至沉醉其中的温暖似曾相似,却是翻手云、覆手风,檀花一现般转瞬即逝,他捉不着也留不下,而他此时此刻却能留住这怀抱,教他怎放得开手?
  霍君殊隔着掌下的香袋再度收紧了抓着岳峰的粗布衣,不仅不怕磨了手,更将整个人往深里靠,粗糙的料子磨着脸颊与里着半只脚上的脏污与油泞都已不算什么。
  「少爷?」怀里的人蹭了蹭却没有起身,岳峰拍了拍他的背,只想当他是一时间吓得发傻了,才会口里连半个声音都不出,丝毫没有觉察那低垂看向怀中人的眸里,竟满是未曾有过的柔情。
  总是在清醒睁开眼时强撑着自己当家的架子与骨气,彷佛不这么着,就会被霍家上上下下,乃至于奉天无数令人不适的目光给击溃,只有在睡时才是那么样地无所防备,岳峰倍觉这纤细骨架子已担了太多太多,此时的瘫坐在怀相较之下已是难得又令人心疼的任性了。
  「天冷,先回府歇着吧。」一阵寒风袭来岳峰不由地拥紧怀中人,兴许是方才脑袋转了那些个事,让他整个心很软很软,甚至怕人着了凉便足以使他起了下人不该有的胆子,另一手穿过了霍君殊的膝下,一把便将人打横抱起,「少爷,失礼了。」
  一个被凌空横抱,霍君殊是将手下的粗布衣揪得更紧了,并非怕岳峰一个不当心便摔了他,他听见岳峰要忠伯带路搭轿回府,悄悄抬眼看见岳峰眼底如水,很柔很暖,他便觉他就这么不松手,岳峰便会就一直这么拥着不放开他了。
  霍君殊双眼轻闭,将脸埋在岳峰胸前佯装睡下了,让岳峰就这么无可奈何地与他一同乘轿回府。闭上的眼里没有王忠的怒目而视,没有一路上没少过的窃声私语与打量目光,而为了活到这辈子是求之却不得的怀抱,从此他是笑骂任由人了。
 
  ☆、11
 
  岳峰虽然是到霍家做人下人的,但其实还没真做上什么活儿,反倒像是作客霍家,吃好穿暖睡饱,行头一样也没少,连撂了挑子的下人都算不上。这下霍君殊半只脚往脂水田里陷,搞得一身狼狈之时,倒真顺了岳峰的心当个明正言顺的下人,为自家主子忙活,进了霍家门便忙着除去脏鞋烧水为霍君殊洗脚。
  岳峰虽是个粗人,农事做多了的手做不了什么细致活,但倒也不会不懂惦量手下该轻该重,浇着水,几个指头就这么在霍君殊的小腿肚和脚板来回揉洗,明明是没个章法可却洗出霍君殊朵朵心花。说来这全冲着岳峰这个人来,哪怕手劲重了些,这些心花仍是不会少开了几朵,少掉几分灿烂,出口唉叫个几声也会带上几分的笑意,若换了人可就没法儿做到这份上,摆明了看人下菜碟。可霍君殊不在乎,除了岳峰,谁也不拿来当头蒜。
  「这水温还成么?」岳峰一面舀水往霍君殊的脚下淋,移开沾上黑脂水的水盆,换了盆干净的给霍君殊暖脚之余,手也没闲着,这儿搓那儿揉,最后索性连另一脚也跟着去了鞋一块儿给搓洗了。
  「挺好。」若不是舍不得闭眼,霍君殊早觉舒服到不想睁眼,出言直赞道,「没想到你有这等好工夫,现在才知道真是可惜了。」
  「岳峰憋足了劲也才这么点能耐,不配称上个好字。」岳峰岂会不知这话配着的是目光灼灼如火,让他只管盯着那双显然没做过粗活的脚,两眼是半点没乱瞟,当个称头的下人。
  「要是久了,你肯定不只这点能耐了不是?」霍君殊是没将岳峰当成一般奴仆使的,可这下却恋上岳峰为他忙活的样子,为他一个着凉便点了灯油暖和他时如此,现下亦如是,简直成了瘾。
  「只要少爷愿意给岳峰练练手。」岳峰顿了顿,接着道。对着心里说这是做下人该做的,也是他到霍家来头一个下人活儿,怎么样也得做得上手之类云云,也不知是说服给谁听。
  「怎会不愿意?那我这么一摔也真算值了。」霍君殊一听是不掩吟吟笑意,连心里都跟着暖和了,拿自个儿当玩笑话提也不以为意。
  岳峰听了竟是一急,不假思索道,「少爷别再这么说,人的身子怎么禁得起摔,会摔疼的。」
  岳峰那般专心的模样是看着霍君殊心里比这水还暖还柔,滑过脚指缝搓洗的手竟变得像是羽毛搔着心,直窜全身,思及这手前一刻还是拥着他的身,此时说着这般近乎怜惜又急切的话更是使他冷不丁地感到心痒难耐起来,浑身打了个激灵;被热水及那掌包里着的脚跟着一动,水盆里荡出了些水花,如同霍君殊的心湖,涟漪阵阵。
  「少爷……」岳峰不明所以,以为真搓疼了人是连忙松了手,一抬眼便对上那简直灼穿了人的目光。
  霍君殊像是着了魔,上身一个欺近,两眼不只是灼人更像道锁紧锁着人,双手更往他的肩头一个紧扣,「这一摔,我不疼,是你疼么?你说,你会觉得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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