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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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官却睁大清清亮亮的眼望定他:谢先生,这话拿来哄雁回无妨,哄我却有甚必要?雁回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座师是李相一系,怡亲王却是今上最宠信的总理王大臣,若真卷进党争沾上什么事,莫说前程,便是性命也难保。
听着他口口声声雁回,谢无心忽然觉得有些心凉,仍是勉强一笑:有我在,你怕什么。
佳官冷冷一笑:谢先生,莫怪我无礼,正是有你在,才不得不担心。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我晓得自己这样是大大不该,但雁回是为我赴考,你又是为我进京,若雁回真因此出什么事,我纵捡得残生,却也背不起那份悔,那份苦。
我是个自私又不知感恩的孩子。但我真的只顾得了雁回,顾得了自己。
何止党争这么简单……谢无心叹得一声,可有太多事,不能解说。
佳官,我也只能顾得你,顾不得别人。莫说江雁回,就连甄继祖,唐先生师徒……那许多人,我都不知自己能护他们到几时。
为着五年的平安,已经死了一个谢昭阳。若再平地起了什么风浪,谢无心纵是再死千遍万遍,却也换不回那许多活生生的人命。但逃了五年,终于还是发现,那许多过往,切切地追了来不许去。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下定决心回这再怎样繁花似锦也掩不住内里污秽的京城——其实未进京城前,便人尽知谢昭阳回来了罢。
本就是一触即发的局,也只待这一点东风。
人人,都只等这一个契机。
但我怕,怕我终于护不得你。
因为……因为君命可抗,天意难违。
慕容桢是早得过恩旨不必请招,递牌子便可入见圣上的。素日圣上见了他,虽然严苛刚硬成了习惯,却还是会微微笑开。这幼弟在户礼工三部理事时的精明强悍机敏干练一到两人独处时就都成了绕指柔,乖巧伶俐中带一点任性,一如从前在四皇子府。
皇上,听说今儿个翰林院挨训斥了?
叫他们拟个稿子,僵板得不成样子,倒是那个新进编修江雁回的文对心思。皇上边翻阅着案上的奏折边说:当初朕见他的文虽作得花团锦簇条理分明,却着实富贵气重了些,一笔钟王小楷端丽妩媚却嫌锋中无骨太柔些,生生地把个探花压到二甲,现在想来许是苛了些罢……他笑了笑:不过也就是这样才能把文章作得华美贵重,不沾那些翰林气。
慕容桢也笑:京城上下,谁不知四大笑话里,翰林院的文章名居榜首?不过皇上说得对,文章做得再好,少了风骨就究竟不是治国之才,大用不得。
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见的,幼时行走各宫,也该是去过敬妃的怡春宫,该是见过那倾国倾城的女子,可都朦胧了,只依稀觉得那女子似是总被氤氲在淡淡柔柔的幽香中,看不分明,只记得那蹙眉的一点轻愁浅怨,却不记得她几时抱过桢儿。后来桢儿一时兴起叫人为敬妃绘像,他面上冷冷的不大理会,心里却想着怎么画,也还是不像的。
真正像敬妃的,是慕容桢。
自跟着皇兄读书起,就知道,这个天下,是父皇的,是大皇兄的,却轮不到自己。看着大皇兄坐在课堂中央的那把明黄大椅上,他这么想。
所以大皇兄可以不必读书,背不出自然有人代跪,可以跟兄弟练武时把对方摔得吐血,对方不敢还手,可以举着父皇赐的明皇如意当刀耍,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连摸也没份……可以的太多,而自己不可以的,也太多了。几个皇子的家势不相上下,母妃得宠的程度也不相上下,自然使足了劲勾心斗角,争着讨好大皇兄。他只是不起眼的老四,默默地读自己的书,但读得好了也招人嫉妒,他索性提出替大皇兄包了所有功课,这一来就再没人找他的碴,大皇兄对这个听话老实的弟弟也没了不满。
但是他想的。
坐到那张明黄椅上。
他想的。
他对自己说:只要父皇在,我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后来桢儿也入了宗学。第一天,小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往里张望的那一刻,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粉雕玉琢的人儿,我见犹怜。
桢儿的母妃早去,娘家又无权无势,桢儿幼时性子乖巧柔弱,天天被几个年长皇兄欺负。他思虑良久,终于决定把这个孩子保下来,为此没少挨斥骂挨拳脚,但换得桢儿的死心塌地,便也值得。桢儿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后来他嘱咐桢儿去讨父皇欢喜,在父皇面前说些他不便说不好说的话,他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一点意外——他大婚那天,小小的桢儿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任他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肯听话,后来他一狠心,丢下桢儿径自去了。晚上却又放不下,悄悄回来看时,发现桢儿把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闹得累了睡了,梦里犹自一脸的泪。
后来桢儿却又一如往常,依然甜甜地唤着他皇兄讨他欢喜,只是在外时不知怎地竟多了任性骄纵,处处惹祸,他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悄悄地嘱了人收拾残局。
可在几个皇兄先后不是夭折就是获罪削籍,只剩了他与桢儿两人后,先皇,那个曾经也是一代明主的先皇,老来许是糊涂了,居然想立桢儿继承大统。他眼瞧着桢儿以十岁年纪,与自己一样封了郡王,开府建牙。
不知桢儿可有想过……
现在也能清晰回忆起,宣先皇遗诏时,桢儿眼中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惊异。
桢儿很聪明。他一早就知道,桢儿很聪明。
只是不知道怎地,他下不了手。
除去那几个皇兄时没有半点迟疑的他,对桢儿,下不了手。
如果反过来笼络他,是不是也可以?桢儿心里只有他不是么?一登基他就封他作世袭罔替亲王,作总理王大臣,重权在握,荣宠不衰,看来桢儿也是满足了,全心全意为他办事。
桢儿,除了这个天下,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因为是我欠了你的,而我还不起。
但想起五年前那一场风波,仍然心惊胆寒。虽然谢昭阳被下了狱判斩监候,后来在狱中畏罪自尽。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谢昭阳,是桢儿放走的。
在那之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拔李维臣与桢儿分庭抗礼。桢儿却似一无所知,还几次在他面前抱怨李维臣和自己作对。他只是宠溺地笑着,听着,不发一言。
谢无心送了佳官回去时,江雁回早已几次在门口张望,一见他们俩立时迎过去切切地问:医生怎么说?
佳官扬起细长的眉瞥了谢无心一眼,说:唐先生说不妨事,让我以后每天去他那里。
雁回松了口气:那就好,进来吃饭罢。今儿得了个彩头,加菜呢。
佳官便笑了,水色的薄唇弯起秀丽的弧度,直能看得人心醉神迷:什么彩头?
前方大捷,圣上命翰林院拟定迎大将军回朝的颁诏奖谕,几稿都被打回来,后来皇上不知怎地想起我来,传旨要我当场草拟,谁知竟就对了圣上的心,很夸奖了一番,还赏了点东西呢。
佳官也开心,回首说:谢先生,难得高兴……
谢无心忽然一笑:你们吃罢,我定了在回春堂住,今儿不过是送佳官回来而已。
小唐见他回来,有些意外,笑道:谢大哥,你的小美人呢?不用陪他?
谢无心定定地望了他半晌,直看得他背上发寒,才缓缓地说:佳官自然有人陪,哪轮得到我。说罢就进内堂找唐先生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发愣:就算官官名花有主,好歹也不是我横刀夺爱,你犯得着用这么酸的口气说话么?怎么说我也是可爱聪明纯洁大方的唐小神医,挂了个太医院医正的虚名。当年要不是我的那一包药,你能横着出天牢?
说着忽然自己笑起来:我怎地这么会翻旧账?说好了不提那些事么。
官官,你好幸福呢。
他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药医,心疾只能心医;惟此全身无病而无处不病,心尽而神竭,归于司命之所辖。便是我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若依医嘱,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则不敢妄言。
回天……乏术了?
是。
五年。
五年……
只有五年么……
这才真正地知道,什么是君命可抗,天意难违。
十八
这日一到翰林院,就觉得气氛不对,众人一见雁回便掩口葫芦而笑,眉目间都是讥诮。雁回不明所以,问来却又无人理会。走到自己桌前才发现上面端端正正摆了张帖子,工工整整录着首七律:
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少年润无瑕。
为采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
回头低唤快些儿,叮咛休与他人说。
雁回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又不好发作,狠狠地抓起来揉作一团,丢又没地方丢,只得塞进袖中。
打上回作文皇上面嘉后还算顺利,也多次奉昭觐见得瞻天颜,因晓得文人相轻最好口诛笔伐,官场得意易招人嫉,也晓得韬光养晦不露形迹,但没想竟拣了这件事作靶子,真真叫他气得半死却又无从分说。正气得没理会处,座师杨尧臣派人唤了他去。雁回心想着自上回拜座师后就还不曾去过,近来得沐圣恩,春风得意,也无暇去,许是老师生气了,便忙忙地随来人去了。
见了面,杨尧臣却并没说甚别的,淡淡地客套了几句,问问了皇上昭见的情形,嘱他切不可得意忘形,放浪形骸,雁回喏喏地应着,略觉安心些。
对了。杨尧臣似是才想起来顺便一说:听说你还未成亲?
雁回一愣,老师虽向来颇看好他,却极有分寸,并不涉私事,怎地今天问起这个?但仍是答道:不曾。
说着成亲就想起佳官,心里甜煞人。
大丈夫当以国为重,何患无妻,成亲确不急在一时。杨尧臣淡淡地说:且未成亲时年少轻狂些好风月事倒也不打紧,不过若行为太过谬误,随时下风气学甚南风,却是礼法不轻容。须记得你可不是那些士人墨客,而是堂堂翰林。且今上最不喜这些荒唐事体。你来得时日浅,许是不知,年前南京国子监博士臧懋循因风流放诞,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而受弹劾罢官归里。再早些,礼部主事也是为着好南风之事被罢了官。你十年寒窗,一朝跻身龙门,皇上又嘉许有加,可不要为了个小唱伶人轻毁前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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