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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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温嘉秀极其看重爱护,是明翔军有目共睹之事,纵是那个惯会爬床讨巧的狐狸精有时也难及项背。钟栩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唱大戏,但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惊闻噩耗的同时脚上又疼痛难忍,只骇得半晌说不得话,良久方道:“我觉得温将军是很好的人,为什么国主要害死他?”
明染道:“他是降将,在一个昏庸无道的君王那里,再多的好也比不过这致命硬伤。前阵子国主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若不是有人私下里送了信给我,我又送了林尚书的人头给他,估计他还想瞒着,直到把我骗回云京。”他硬撑了这许多时日,此时在小舅父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卫,只觉得疲惫不堪落寞无比,从袖中抽出左文徽的信递给钟栩:“大表哥给我也送了信,小舅你自己看吧。”
这封信中左文徽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前年岁末,云京按着两国签订的契约给苍沛国送去岁贡,却被才登基的苍沛国皇帝给轰回云京,说是贡品以次充好数量短缺且不说,负责送贡品的官员也对新皇态度嚣张极不恭敬。朱鸾国主无奈下只得换了一批人去,为表示郑重之意,其中有一位鄞王殿下,还有安秀的驸马,不料却被苍沛国皇帝扣留在平京做了人质,一直不肯放他们回来。
这两人虽然被扣留,但是平日里倒是被靳端阳以礼相待,也可以悄悄和云京互相通信。凝江域苍沛国大败之后的某一日,靳端阳请鄞王殿下喝了一场酒,尔后鄞王悄悄给国主送回来一封信。
信上说温嘉秀要反叛,说靳端阳酒后吐真言,口口声声看中温嘉秀的才干,送去重金贿赂收买他且不说,连宅子都帮他在平京置办好了。温嘉秀为表投诚之意,先送去了自己的画像和一封书信。那画像就挂在御书房的墙上,那信就藏在御书房的多宝格抽屉里。靳端阳借着酒意都给鄞王炫耀了一番,又大骂朱鸾国主一顿,说他马上就要完蛋了还端着架子不肯俯就,一点眉高眼低都不知道,连温嘉秀这等武夫的觉悟都不如。
云京这边,恰好温嘉秀才为了偷袭淮南寿春之事和国主顶撞过。国主本就看他不顺眼,见鄞王之信后更是疑心顿起,这明明是要带兵投奔敌军的节奏,还说什么偷袭不偷袭的!于是寻个缘由将温嘉秀传唤进皇宫,强行赐一杯鸩酒了结。
温嘉秀的夫人闻听噩耗,立时悬梁自尽殉夫,遗下的独生女儿温静妍被闻讯赶去的闻人钰趁夜带走,同时还带走了云京明翔军的虎符令箭等要紧信物,不知隐匿何处。余下的两个都虞侯不肯被国主新派遣的六军将领接收,按兵不动僵持在那里。国主许是忽然悔悟过来,竟不曾再接着为难他们,只命封锁消息,尔后就一门心思想骗着明染回去。
明染道:“温将军不会反叛,这是显而易见的离间之计,手段直白简单到如此地步,竟还会有人上当,究竟要多么蠢笨才成!我甚至怀疑,鄞王才是真正被靳端阳收买之人,配合他演了这一出戏。 ”
钟栩察言观色,怯怯嗫嚅着:“小染,其实我仔细想想,我若碰到此事,或许也会起疑心。国主他约莫跟我一样蠢笨,毕竟外甥随舅……”
明染狠狠瞪他一眼,不语。
钟栩顿时噤若寒蝉呆若木鸡,明染觉出自己吓到了他,伸臂圈了他肩头,缓缓道:“我从前或许是个没心没肺之人,那时候被他百般挤兑,甩了大半家产出来振兴明翔军,也曾经无比心疼过,过后一阵子就好了。去岁年初之时他因我不肯回云京之事断我军粮,我也曾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过,等后来填了家当勉强让军粮续上,也就不怎么怨愤他了。毕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必过分看重。但这一次,他折我羽翼断我臂膀伤我肺腑,却让我如何是好?若他不是我表兄,我会即刻带着兵士们痛快杀回去,可是如今……”
他把脑袋靠在钟栩肩上,沉沉叹息:“我从不曾这般……彷徨无措过,我甚至不敢替温将军设灵堂祭奠他,因为不知道如何和下属兵士们交代此事。小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钟栩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替明染捋了两下额边散发,默然良久后又试探问道:“那我们还回不回云京去?”
明染道:“我正在想。我已经让阿筳去寻找闻人钰和温将军的女儿,如果能顺利接他们出来,那就不回去。如果还找不到,我就亲自去找他们,必须要把温将军的遗孤带出来。”
钟栩迟疑着:“那云京若真的危急,你就都不管了?宗庙社稷什么的……也不管了?”
明染冷笑:“宗庙社稷可是随我姓?他先不仁,我才不义。你这么一提点,我反倒想通了,明日便搭建灵堂去。”他转头盯着钟栩:“小舅你想回云京?你不愿陪着我?我带你来东海这三年功夫,有无亏待你之处?除了没找到地儿让你唱戏,其余的和云京差了什么?还是你心里只认国主是外甥,却不想认我?”
他言辞间咄咄逼人,钟栩被噎得受不得,忽然冲他大发娇嗔:“我说你待我不好了?只是云京毕竟是家乡,你竟然不让我回去,你这不孝的孩子,就这样对待你的亲舅父!”
他气得身躯微微哆嗦,在明染肩头狠狠捶了几下,明染忙搂着他温声劝慰:“别别别,当心手疼,小舅我真是为你好。曾经的云京舞榭歌台富贵繁华,那的确配得上小舅。可如今……却未必再适合你,你听我的没错。天晚了,你跟我下去吧,脚还疼不疼?来,我背着你。”
次日清晨,谢诀求见明染。明染知他也接到了云京来信,不待谢诀开口就直接递给他一副祭文:“数月前温将军被人污为叛将,在云京被国主以鸩酒赐死,我昨夜连夜写了祭文,你看看怎么样。如果没有疑问,今日便设置灵堂,明翔军全体将士缟素三日,祭奠温将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谢诀本是替姐夫说情来的,闻言顿时脸色苍白,低头将那祭文看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明染见他迟疑不走,问道:“你有话要说?”他语气冷冽异常,哪里有给人说话的余地,谢诀只得摇头。明染对他的惶惑不安视而不见,令他出去协助风承竺等人准备祭奠事宜。
谢诀不敢再多言什么,但不表示人人如此。待得几日后祭奠结束,钟栩杀上门来,将明染堵在承福殿中。也不知道甥舅两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钟国舅时不时的撒泼声。阿宴和两个丫头在殿外惴惴不安守候半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明染出殿而来,命令准备船只回云京去。
明灼华盯着他脸上隐隐的指头印,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国舅爷他打你了?”
明染不在意地道:“他能有多大力气,不过轻轻挠了两下,我应了他之后,也就没再打。”
舅父打外甥也是正打,余人无置喙余地。明灼华却并不甘心,又悄悄禀报:“我昨儿看到谢家少爷和小舅爷密谋了半天。”
明染嗯一声,明灼华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言,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准备行装,余下明染伫立廊下望着中庭几只觅食的鸟儿,沉默不语。
钟栩的混闹对他来说犹如蚍蜉撼树,并不影响什么,但几天前他带领诸人祭奠温嘉秀之时,虽然只在祭奠仪式上据实言明温嘉秀死因,不曾透露自身打算及明翔军之未来去向,但观诸人神色,悲伤愤怒之余,许多人却呈现一种茫然的惶恐,毕竟明翔军和朱鸾国有剪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的联系,愤怒也罢,失望也罢,想彻底放弃却并非那般容易。
他只管思潮起伏怔怔出神,钟栩却又跟了出来,凑上来扳着明染的脸看了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我打你也不是成心的,我也是心里急……你要知道,若是云京失陷,我们岂不成了亡国之奴?唉,我打你怎么就不躲?你傻了不是?”
他想替明染揉脸,被明染挡了开。
钟栩两只大眼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局促不安。明染跟他怄了一盏茶功夫的气,看看小舅纯良无辜的模样,又没了脾气。这小舅父说起来是长辈,可是作为钟家的老儿子,还没他的大外甥年纪大,从小被钟鼓馔玉的几大家子娇宠备至,养得浑然不知世事艰难,哪里体会得他的处境和心情。他暗叹一声,终究无可奈何勉强笑道:“又不疼,躲什么?也怪我没和你提前说清楚,我本就打算回去的。小舅你就留在竭海城,前一阵子苍沛国皇帝发了昭告,若能拿下云京,不对百姓动一刀一枪,文武大臣投诚即可。唯云京六姓,男子一个不留,女子充作官妓。你我都在被屠之列,你没有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回去了。”
钟栩柳叶眉一拧,就要接着和他闹,明染忙圈了他双手,钟栩动弹不得,只狠狠发作道:“你若是不让我回去,我不如现在就死,我死也要让你背个不孝的名头!”
明染平白挨打受气的又不能反击,也觉心里憋得慌,只得涩笑道:“原来小舅这般恨我,我今儿才知道。好吧,我们这就回去,死活都在一起。”
因着云京驻扎有一部分明翔军,正等人回去接管。而竭海城这边大局初定也少不得人,因此明染此次回去只带了二十余船只,其中火龙船五只,余者都是中型海鹘船。左簌簌因有了身孕,便留下明覆珠相陪。明翔军将领风承竺和卫霜桥等也留守双子岛。随行的有钟栩阿宴明灼华谢诀琉璿等人,另易镡也抛弃了娇妻,厚着脸皮跟上来。
一干人行到大江入海口之处,按惯例该立时去海门岛给船只补给,前方开道的谢诀过来禀报,想是两国战事正急的缘故,海门岛比起从前多驻扎了不少官兵,且对来往船只盘查极严,自己一行是否该靠上去自报名号,顺便去海门都尉处申领船只补给。
明染道:“不报,晚上你跟我去看看。”
海门岛最大的城镇为海门镇,官署建于此处。明染和谢诀夜半潜来,见码头路口官署外,处处张贴告示,细看竟是闻人钰画像,令各地官府百姓见此人立即通缉擒拿不得有误。
明染不禁再次恼怒,暗道国主你明知错杀了温嘉秀,却还是不肯放过闻人钰,莫非是准备拿来威胁我?简直岂有此理!
半夜时分,海门都尉被谢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了出来。此都尉出身武举,手上本也有些功夫,但不知怎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谢诀一番逼问,海门都尉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嘴脸,明染不耐道:“逼供。不说就弄死。”
谢诀立时摩拳擦掌祭出鞭子利刃,正准备强行逼供,海门都尉闻听明染发声,抬头惊疑不定看了两人几眼,忽然叫道:“两位稍安勿躁,我这就说!”不等谢诀动手,就乖乖地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前阵子连续接到朱鸾国主两道密旨,第一道是严防死守海门关口,禁止那个明翔军都虞候闻人钰携带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逃到东海去。第二道就是随时探查监控东海入境船只,发现雍江侯踪迹后立时上报不得有误。
明染暗想这一路并不张扬,朱鸾国主却如此快就得知消息,想必明翔军内部有人替自己张扬。只是近来令人愤怒又无奈之事太多,他倒也惯了,只将海门都尉随手一扔,转身出门。
两人按原路折返,走了一程,却察觉身后有人尾随。明染放慢了步伐,待走出老远,那些人仍旧鬼鬼祟祟跟着。他索性驻足回身喝道:“出来。”
几个人见行藏暴露,一涌而出,带头的竟是那位海门都尉,大声道:“雍江侯留步,下官还有话要禀报!”
明染倒是一怔,他虽然懒得易容,但黑巾覆面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倒不信此人如此目光如炬。此时上下打量那海门都尉,心中再次起了杀人灭口之念,瞬间目光冷冽如冰。那人被他看得微微战栗,却趁着这机会大着胆子冲上来,看架势竟是想抱住他腿,明染闪身躲开:“做什么?你怎会认得我?”
海门都尉忙解释道:“下官不过是胡乱猜测,算着时间,您也该回来了,不成想运气倒好,歪打正着。”他支吾片刻,觉出明染通身戾气不减,硬着头皮又道:“其实有一年武举,明小侯爷您是主试官,下官却恰好是武举子之一,也见过您几面,听您训诫过我等一次,算来也该是您的门生。”
明染只做过一届武举的主试官,且那一年除了他弄回来的虞劲烽外,并无什么出类拔萃人物出现,彼时觉得无聊之极,在主试台上时睡时醒的还怄气遁走一次,自不会记得这人,当下也只得客气客气:“你贵姓?”
海门都尉道:“下官姓杨。下官……”他忽然思及一事,又道:“下官当时和另一位虞姓举子交好,他后来入了您的明翔军,随您去东海后我们就再没见过,却不知这次可曾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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