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上) 作者:邓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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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牧既已开口反驳了皇上,便已再无所惧,他只先一顿首,然后才应道:“贵妃娘娘曾对儿臣说,不求儿臣能有文治武功、宏功伟业,只要儿臣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外封个亲王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果儿臣现在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以后还有什么能力去保护治下子民?”
不顾萧贵妃的眼神示意,闻牧又继续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一个人都保护不了,怎么去保护以后治下更多的人?如何让治下子民信服自己?又如何让他们为了国家而与藩外抗争?儿臣以为自己所言之事与父皇所言并无冲突,其意都只在‘国之大者’。”
一番对答下来,闻牧倒是把个皇帝问罪变成父子间日常的考较应答了。
李贤妃听了这番话,眼神只是闪烁不定,虽不知闻牧所言萧贵妃只想他外封亲王是真是假,但闻牧如今既已在皇上跟前这么说了,今后萧贵妃若再有为闻牧争储的动作,那她便是口蜜腹剑,心口不一,口是心非,少了争储的立场了。想到这里,便是闻敏脸上的伤,也止不了她唇边渐渐泛起的笑意。
同是一番话,皇后听了,却是眉头微皱,暗自惊叹自己以前竟是从不知道,这个五皇子闻牧还有着这般见识与胆魄。之前她虽也听说闻牧这些年改了脾气,慢慢上了进,但人前他最多也不过是机灵聪慧、行思敏捷了些而已,如今看来,这孩子只怕是平日里也藏了拙。
先头里,她只把大皇子闻致当了闻放夺嫡的大敌,这几年来,西边儿贵妃也的确收敛了不少,可眼下所见,只怕不仅是虎视眈眈的闻致,便是这个说着要外放亲王的闻牧,骨子里,却也不是易与的。
闻晟听了,却是放声大笑,笑定了,方道:“好,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却已有这份见识,更难得你的这份不争之心。只你所言虽有些道理,但这个奴才却不能不罚,不只是他失职一事,便是他不知轻重,见着皇子失仪而不能及时阻止规劝就当惩戒,如此,即便不罚他离宫……”
“皇上,”旁边一直未开腔的皇后突然开口,打断了闻晟的话,道:“这奴才既是五皇子跟前的人,所当惩罚便让他母妃做主就是了,您这般越了贵妃去做决断,却不是让萧妹妹伤心了。”
皇后这番话似是在为这萧贵妃的颜面着想,其实却是想要陷她于两难之地——惩罚若是过重,只怕萧贵妃与闻牧母子会因一个奴才而起了嫌隙,毕竟,刚才闻牧一心护着那个奴才可是显而易见的;可若罚轻了,怕贤妃和淑嫔却是心有不服,从此与西宫的结怨只会更深。
果然,皇后此话一出,李贤妃面上立刻颜色微变,只她还没开口说话,闻晟已道:“如此也好,此事既是由五皇子引起的,那由贵妃做主也无不可。”
闻牧听了皇上这话,面上不禁一松,终觉泄了一口气。
众人目光都移向萧贵妃,只常秀仍垂首躬腰,立于下方。
于是,便见萧贵妃起身,向闻晟行礼后,道:“皇上既是让臣妾做主,那臣妾便只当领命。牧儿为了这个奴才伤了其他三位皇子,臣妾不仅愧对贤妃和淑嫔,更是深觉有负皇上圣恩,如此只当是向皇上谢罪,也是向两位妹妹赔罪。”
说完,她又朝门外高喝:“来人啊,将这奴才拖下去,重责六十板。”
“娘娘!”众人听了,皆是满面诧异,便是闻牧,甚至忍不住喊出声来,而一直低首站在那里的常秀,更是全身一颤。
众人皆看向常秀——这样瘦弱的身子,重责六十大板下去,还能有命在吗?
第二十六章
宫里的重责都是身强体健的宦官们实打实的杖下工夫,寻常人便是挨上二十杖,已是许久无法恢复,平日里若是说拖了某人下去重责百杖,那便是要杖毙的。如今这常秀年不过十二三,看上去又极其体弱,身体无法及于成人,这六十大板下去,恐怕竟是要他命了的,比之逐出宫外,如此责罚怕是只重不轻了。
李贤妃原是怕萧贵妃有意放了常秀,如今听她如此一说,却反而生了疑,于是,便不自觉地急喊道:“慢着!”
等众人皆望向她,她方才察觉不妥,只她能攀到现在这地位,自然也有过人聪慧,只几番心思急转,她便猜到,萧贵妃怕是担心留了个祸害以后惑媚五皇子,如今才急着想借皇上之手,早早将之除了去。如此一来,五皇子无法追究,即便是有再大的怨恨,只怕还是对自己和萧淑嫔来得大些。
这么一想,李贤妃心下直转——便是送五皇子一个人情又当如何?于是,她只轻笑道:“妹妹也知道贵妃姐姐心意,但皇上先前都只说了罚出宫去,姐姐如此这般责罚,怕也委实过重了。况且,妹妹虽不了解事情缘由,但听皇上口气,此事于这三个孩子也不乏过错,如此,妹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姐姐不如还是换个责罚吧。”
一阵劝解下来,李贤妃竟当着先前哭闹厉害得似全不是她一般,面上已是一片慈眉善目。
反正敏儿已是伤成这样,听皇上语气,又似乎不准备责罚闻牧。只是让一个小太监替闻牧受了过,即便出了气,却也不值当。既然闻牧这般护着这个太监,那就把这祸害继续给他留了便是,到时,不得安宁的只怕反是西宫那边儿了。
况且,看了皇上先前的模样,虽然没对这小太监多话,却只怕已是留了意,这小太监进来的时候,皇上便眼神微闪,若真把他弄死了,皇上面上不显,只怕心里却并非乐意。娈童这东西,不过是一两年的玩意儿,且又不能生养,阻着了这个,阻不了那个,与其扰了皇上的兴致,还不如讨了皇上欢心来得划算。
李贤妃虽然先头哭哭啼啼,对皇后也语出不敬,但是,要说体察人心,在这宫里,怕也少有人能及得上她。不然,她又如何能从侍女升为侍妾,又从侍妾爬到妃位?因闻晟向来喜欢幼童,刚才闻晟问话时,她便觉闻晟的神色不大对,现下,竟是当他对这小太监感了兴趣。
李贤妃如此揣测,皇后或许与她想法不同,却也觉得这个小太监留在五皇子身边儿,对她和四皇子闻放来说,也并非坏事,况且,素来气量最小的贤妃都这般求情了,她自然更要有慈爱仁德之心。因此,她也对皇上说道:“贵妃虽然有意赔礼,但这责罚也的确重了些,只怕人是熬不过来的。况且,素日里听闻,这个内侍也是个伶俐的,五皇子不仅被他伺候的妥帖,就是为人也越发上进,如此责罚,还望皇上斟酌了才是。”
闻晟本就不意要了常秀的命,此时听皇后和贤妃都求了情,便顺水推舟道:“既然皇后和贤妃都为这个奴才求情了,贵妃就从轻发落了吧,朕瞧着,刑罚减半便可以了。”
闻牧听了,只眉头一皱,还待说话,旁边的常秀却已一下跪趴在地上,道:“谢皇上开恩,谢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淑嫔娘娘开恩。”
闻晟又对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做声的闻敛三人说道:“你们三个,每人给朕把《礼记》抄上十遍,”顿了顿,又道,“至于闻牧,你就把《论语》抄上五十遍吧。”
众人闻言,皆低首应诺。
……
待众人都离开了乾泰宫,闻晟便挥挥手,让李吉宝也下去了,看到李吉宝关起大门,闻晟突然开口问道:“便是这个孩子吗?”
本来空旷的大厅内,出现了一个黑衣的身影,那人跪在地上,身形极是瘦削,再看面容,却是极为普通的四十多岁相貌。
“确是柳家罪奴。”那中年男子沉声答道,“当年柳氏嫡宗未满十二岁的男孩共有四人,只他是嫡子,其余三人,两人未熬过刑罚,一人在逃跑路上重伤后摔崖而死。”
“所以,你觉得柳氏密藏的线索应该在这孩子身上?”闻晟点点头,又继续问道。
柳氏数百年豪富望族,当年抄家抄出来的现银财物却只堪比普通富户,柳文兴因逆旨抵抗,当场被诛,据其亲信交代,柳氏几百年来自有其他密藏之所,但暗影几年追查下来,却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因其母司氏为柳文兴四娶之继室,柳贼当年对此子并不看重,况且,事发时,此子年岁尚小,进宫时也身无长物,他一入监栏院,臣便派人试探过,他应的确不知密藏之事。”
“柳文兴倒是个克妻命,”听到常秀的母亲是其父第三任继室,闻牧忍不住冷笑,接着又道:“当初柳家虽说是因助宁王谋逆获罪,但直到宁王兵败,也不见密藏的踪影,这总成了朕的一桩心病。柳氏数百年基业,断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就白白失踪了,你们暗影当继续追查下去,至于这个常秀,就让他继续留在五皇子身边吧。”
不管这孩子知不知道密藏之事,无论是否会有人来联系这孩子,是神是鬼,总要等时间长了,才可见分晓。
……
常秀醒来的时候,只觉全身都在痛,身体如火烙了一般,整个骨头似乎都被拆散了,他想抬手,却觉腰部以下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想开口说话,却只是嗓门喑哑。
“呀,你醒啦?我这就去找殿下,”旁边一个声音传来,他想叫住那人,话语出口,却化为一声因痛楚而来的呻|吟。
接着,他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又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常秀,常秀,你还好吗?”
常秀微微睁了眼,面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却是安德红着一双眼睛趴在他近前。
“你已迷迷糊糊沉睡了两日,这会子总算没事儿了,你若再不醒……”
安德用手在眼睛上擦了擦,却见常秀唇瓣微启,凑近听了,才勉强听出是“殿下”二字。
他立刻反应过来,道:“殿下这两日常在这儿看着你,只刚刚才被贵妃娘娘唤了去,他怕你近前没人照看,打发了个小太监来照料你,我怕那小子照顾不周,就跑来替他了。”
常秀因是后面挨打,自然不能仰卧,只全身趴在榻上。他这会儿正面对榻外,半边儿脸陷在被里,看不清面儿上的表情。
常秀又掀了掀唇,安德听了,却原来是叫了自己一声“师兄”。
安德顿时趴在常秀榻前大哭起来,口里直道:“师弟,是我对不起你啊,枉你还叫我一声师兄,师兄却害得你到如此境地。那日若不是师兄没看清楚,给你胡乱指了个去处,你又怎会落得如此模样,是师兄愧对于你啊!”
安德哭得涕泪肆流,常秀想开口说话,无奈嗓子如火烧般得痛,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因此,只能用他那双还算清明的眼睛盯着安德瞧,而那眸光,只是清澈见底,却无半点埋怨和愤恨。
安德见了这眼神,却不知怎么的,心下一阵没来由的乱跳。
于是,他也不哭了,只站起身来,用手胡乱抹了把脸,说道:“瞧我这记性,说要照顾你,却是连药都忘给你端来了,我这去拿药。”
常秀盯着安德急匆匆跑出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定定出神了半晌,然后,却又慢慢阖上了眼睛,再不注意周围的动向。
当日里回来,常秀被打得皮开肉绽,他身子本就单薄,执杖太监也没留情面,一番折腾下来,竟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回到昭阳殿,闻牧只急急派人去御仁所叫了个太医过来,那太医本以为是帮五皇子看诊,匆匆赶到,却发现竟是为着个太监叫他过来,心下自是不大情愿,于是,便是连态度也变得轻慢起来。
闻牧虽知道宫里太医大多是老人精,向来是趋炎附势的多,医德仁心的少,但此时见了,仍忍不住勃然大怒,竟是抄起墙上挂的宝剑便要往太医身上戳。
那太医吓得只在地上乱爬,嘴上连连告饶。还是旁边儿的柳穗儿见了,急急叫旁人阻了闻牧,自己又挽了太医起来,一边安慰,一边往他手里递了一贯钱,一番又惊又赏之下,这才让那太医给常秀安安稳稳看起伤来。
那太医见常秀果然伤得重,怕弄死了人,自己在这狂躁的五皇子跟前真得遭罪,便拿了一些随身带的药丸给常秀服了。见常秀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他又开了些内服和外敷的药,然后,丢下句“已无大碍,只休养一两个月就好”,便跟鬼撵般的匆匆告退了。走的时候,因为匆忙,竟是连闻牧脸上的伤都忘了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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