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开始飘雪。
他按着胸口平息了一下,一整晚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不堪:“天亮了风就起来了,看天色还有大雪,去那里歇歇吧,外面有对穿风。”
段阡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钻进了他指的那个岩洞。
岩洞很小,刚好容两个人躲避,段阡陌先进去靠在了岩壁上,也就他屁股下一块是没有积雪的。
阿夕在洞外解下腰上的马肉,剥去表皮,用积雪擦干净,垫在地上就坐,背靠岩洞的边缘,和段阡陌保持了一人宽的距离,所以他的半边身体便在外面,不可避免的接触寒风的侵扰。
段阡陌见他精神萎靡,想闭眼又强撑着,想来是怕昏睡过去自己看了他的真容,心里越是觉得不忿,也懒得管他,开始打坐调息。
☆、第十八章
一旦入定就如同已臻化境,身外无物,两耳不闻窗外事,段阡陌睁开眼时,全身由内而外如焕然一新,只是觉得肚子饿,其实本来不会饿,如果没闻到一阵肉香的话。
阿夕用短刃穿着肉块,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胡杨木点了火在洞口,浓烟和肉香均往岩洞里飘。
段阡陌咳咳了几声,闻了闻衣袍上,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他不满的说道:“火堆拨远点,本王受不了这种味!”
阿夕好像才发现他出定了,扭头看了过来,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有些呆滞,唇上也布满了干裂的血口。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无力,“不在洞口点火,你会被冻死!”
段阡陌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本王死了不正好?这不是你盼望的么?”
阿夕别开了头,专注的盯着手里翻烤的马肉。
段阡陌一腔郁愤无处发,心想着先按捺住,等出了鬼城再教训他。
两人都不再说话,外面风声穿过层层迂回的岩壁,如鬼泣,马肉外面已经焦黄,油脂“滋滋”往外冒,落到火堆里,火星迸绽,肉香更甚。
段阡陌算了算时辰,他入定向来是三个时辰,这会子应该已经是晌午时分,如若不在次日天亮前走出去,受的罪更多,他才不想一连几天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阿夕用袍子下摆兜住烤好的马肉,抽出短刃割肉,段阡陌嫌恶的看着那冒油的熟肉裹在衣袍里,食物和衣袍都被弄脏了,简直是惨不忍睹,化外之民果然是粗俗野蛮不堪造就。
看着那块被刀刃穿着直接递到他面前的肉,段阡陌下意识咽了口津液,蹙眉道:“本王不吃这种腌臜的东西!”
阿夕二话不说收了回去,直接就啃,烤肉难以下咽,他毫无胃口,为了填饱肚子保持体力,也只得强行往下咽,实在吞不下,就抓一捧雪润润喉。
段阡陌干脆闭上眼睛假寐,却又时不时睁开眼瞟他,看他哽着脖子往下咽,心想难道真的这么难吃?还好自己忍住了没往嘴里塞,这种食物就是侮辱他的舌头。
阿夕味同嚼蜡的吃了一小块就再也吃不下,将另一半没动的肉包在撕下的布料里,放在了快要熄灭的火堆边。
“线休息片刻,等风停了就走。”他找了个比较舒适姿势靠在洞口,刚闭上眼又睁开,“劳烦王爷等会叫醒我。”
段阡陌看着他,往里挪了点,叫自己亲自开口让他进来休息,他做不到,就看他机不机灵了。
阿夕也侧着头看着他,却没有挪进去的意思,他的确是部族人,也是为了生存不拘小节的人,自己不认为粗俗野蛮有错,但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用自己腌臜的身体靠近他这个矜贵的王爷。
两人对视了一会,阿夕道:“王爷调息入定对体力固然有用,但若有食物果腹又何必介意干不干净,塞外的有些游民为了填饱肚子,连腐肉都吃,只要能活下去,谁也不会在意吃的是什么。”
段阡陌愠怒道:“你将本王比作那些游民!?”
“都是人,在生死存亡面前,有什么高低尊卑可分?”
段阡陌还要说什么,阿夕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他愤愤的看着阿夕,生了会闷气,等气消了眼睛就落到了那包烤肉上面,暗自纠结了片刻,只是为了保存体力,绝对不是受他激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已。
他手一招,烤肉到手,揭开布包,烤肉还呼呼冒着热气,一股肉香钻入鼻腔,口腔里立即津液泛滥。
虽然一天一夜没进食了,他仍然保持着进餐的优雅,不急不躁的撕下一小块肉含入嘴里,顿时口齿生香,没有加佐料的烤肉,原汁原味,外焦里嫩,在平日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这寒风刺骨的艰苦条件下,能吃上一口肉食,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小心的包裹起来放在熄灭的焦炭里,肚子饱了,精神也不错,也没什么可消遣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阿夕身上。
他靠在洞口,一条腿展平一条腿曲起,右手搭在膝盖上,左手无力的垂在地上,洞外回旋风吹乱额前的乱发,发髻也乱了,疲力的歪在头顶,眼睛紧紧闭着,眉睫凝着融化的雪珠,像骄阳下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的蒸发了去,不现面具下的脸色,观此颓败之态,也让人心惊。
段阡陌突然扑了过去,至跟前时又止住了动作,心中有些难以言诉的惶恐,他扑过来的动静不小,面前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
抬手的短短一瞬间,就像是走过了数个轮回,整个人乃至整颗心,眼里,脑中,几乎全是各种活生生的阿夕。
草场上,不顾生死拼力救他一命的部族人。
胡杨树上,安静如沙雕眺望大漠残阳的清秀少年。
满月楼里,专注品味手抓肉的小家伙。
寝居里,无声流泪的倔强阿夕。
他没发现抵在阿夕鼻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直至微弱的气息在指尖浮动,段阡陌颓下了紧耸的双肩,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面对面的呆坐了一会,他将阿夕揽进了怀里,两人挤进狭窄的岩洞,怀里的身体烫的骇人,一抽一抽的呼吸困难。
怎么样照顾病人段阡陌也没有经验,只得让他靠在肩头,先还一直没动静的阿夕,突然四肢开始抽动,紧接着突然睁开眼睛,段阡陌吓了一跳,见他眼神空洞毫无活气,没有任何焦距的看着虚无的半空。
段阡陌有些紧张,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夕!”
对于这个呼唤,他的反应就是全身抽搐,不受控制的痉挛,神志不清,在段阡陌的摇晃中开始呼吸暂停,嘴唇青紫。
段阡陌是真的吓坏了,突然想起幼时在宫里,最小的九皇子发热三天后就是这样抽死的,当时太医断言是烧坏了脑子,而且拖久了。
倘若那夜让他穿了大氅或是进马车躲避风雪,便不会这样了。
段阡陌有些懊恼,还不如在昨日见面就一刀结果了他,不至于到现在让他死在伤寒里,自己的气也没有出。
他没有医病的本事,想着道家心法即能强身健体,也该有控制病情的效果,只得先扣住手腕三阴经推了点真气,待走了一个小周天,他也耗尽了真力。
怀中的人安静了下来,似乎哼哼了一声,段阡陌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一摸一手的汗,原是内力在身体内流动打通了积郁的关窍,把汗给逼了出来。
发了汗后他开始冷,昏迷中的人没有意识,却也保持着寡言少语的天性,不喊冷,只是一个劲的往暖和的地方钻。
段阡陌打开双臂,无措的瞅着他把脸埋进了自己两腿间,两手抱住他的腰,还觉不够,颤抖着用鼻子拱他的宝地,因为这个部位温度最高。
在平日里段阡陌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一向是来者不拒,当然还是要看长相合不合心意,阿夕虽然长得不好,但是身板纤细,又是花样年华,正是承欢的好年纪。
而此时,段阡陌就像是倒退了十年的愣头青,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下面已经被撩起了反应,火热的几乎烧穿了裤裆。
想一把掀开他,又犹豫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将人给扶了起来,用手臂紧紧箍住,拥在怀里。
阿夕还在哆嗦,开始喊冷,隔着厚厚的冬衣,仍能感觉到汗湿重衣由内透到外的潮湿,不冷才怪。
段阡陌自暴自弃的将人抱了起来,墩在自己腿上再环在怀中,这样背和前胸都能被护住,再冷他也没有办法了,只看这小子的造化,能不能挨过这一夜。
怀中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段阡陌想,自己真的是以德报怨,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不然哪里会有朝中各派内斗,后宫勾心斗角,边关祸乱不宁,江湖刀光剑影。
海清河晏四海归宁,都是些毫无实际的奢望罢了。
“阿妈……”
段阡陌低下头细听,阿夕唤的很含糊,他还是听清楚了,一声声“阿妈。”,就像是巴巴等糖吃的孩子。
“阿妈……夜不想睡床底……”
“你真的也……爱我……阿妈……”
睡床底?
段阡陌怔愣了半晌,也许这便是他冷漠淡泊的原因所在吧。
……原来他的名字叫,夜。
再怎么暴虐残忍的人,总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片柔软,在岁月企及不到的地方,淡然而永恒的存在着。
段阡陌想起自己的母妃,是个温柔的女人,和后宫的每一个女人一样,为了争得九重宫阙中那唯一个男人的眷顾,持着母凭子贵这个信念,手段用尽,无所不用其极,可最后仍是香消玉殒伊人长逝,能带走的也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自古帝王皆薄幸,不缺女人不缺儿子,被万众之上的荣耀湮灭了原本的知足常乐,儿女情怀天伦之乐于皇权来比,就是江山图和疆土的区别,一个再美也只是虚拟的幻像,哪里比的上脚下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
阿夕他的阿妈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让他这样一个木然又冷漠的人,只有在病的没有意识的时候才会一声声的唤着“阿妈”,唤的那么殷切,又悲恸。
☆、第十九章
至夜里,风熄雪歇,万籁俱静。
月色瑶华铺满深雪,反射出莹莹细小的光泽,洞内很暗,余一线雪光反照,勾勒出段阡陌沉静熟睡的轮廓。
阿夕睁开眼,望进一张酣然的脸,银白的雪光反射下,这张脸如蚌珠矜华内蕴,肤白唇红,眉目如画,浓黑的睫毛安静的搭下,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投射出淡淡黑影,如此鲜明的黑与白,白与红,夺去了其余的关注,只看到他此刻如一朵云般的恬静美好,让人情不自禁忽略,他是个王爷,还是个杀伐决断陈府极深的西藩王。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段阡陌额前的碎发在彼此的鼻息间懒懒摇曳,忽而勾着阿夕的发丝纠缠,忽而撩动他的鼻尖。
阿夕有些迟钝的凝视了他半晌,实在是头疼欲裂,索性再次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至气息绵长,段阡陌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由深至浅,渐渐敛去,就如恍惚一梦,从未有过这会心的一缕笑。
天将明未明时,阿夕强撑着从梦中醒了过来,掀开沉重的眼皮子,带动太阳穴一阵钝痛,胸口立即赶到气息不顺,灼热干燥的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压抑的咳嗽了几声,前面背对他坐在洞口的段阡陌没回头,拨了拨火堆,问道:“好些了吗?”
“嗯。”他抻着岩壁坐了起来,“多谢王爷扶我进洞休息,现在好多了。”
他忘了昨晚被段阡陌抱着睡了一晚上,而段阡陌也不屑邀功,淡淡道:“好了就走吧。”
“嗯。”阿夕弓着腰爬到洞口,见段阡陌没有起身的意思,提醒道:“王爷,走吧!”
段阡陌扭头别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依旧是阿夕在前,段阡陌随后,两人不声不响的走了两个时辰,段阡陌终于开口问道:“还要走多久?”
阿夕顿住了脚步,道:“这鬼城外人进来难免会迷路,我们必须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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