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无所遁形 作者:清寒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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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亮,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吧。”
白布之下的母亲,面容平静,就同我记忆里任何一个画面一样。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唤我和父亲,离开棋室去客厅吃饭。
天将将亮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我记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对我们说没事,但那之后的事就成了一片空白。我只觉得整个人成了烧红的镍球,在一瞬间被投入到冰冷的水里。
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但我还记得自己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的手和脚,还有构成完整言语的头脑和唇舌。
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却知道,唯一的也是最为关键的那一点。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失去了。
我听到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周遭先是纯粹的白,然后渐渐开始有了声音和颜色。我看到远处逐渐出现的远山和绿水,水上的船和渔夫,还有一个人。
穿着一身T恤和短裤,手里却握着和整个人格格不入的折扇。紫色的流苏从扇尾垂下来,落在那个人的手心,他转过身的时候,折扇就移到了另一只手,在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出节奏。
金色的额发,琥珀色的双眸。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又都在意料之外。
他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但他的目光只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就别过了头。
“做鬼都做出幻觉来了,我一定是有病。”
他虽嘟囔着却又转过头,淡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好像火焰一般焦灼。
“进藤光……你……是进藤光,对吧?”
听到我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原本泰然自若的人却猛地怔住了。他猛地从地上起来,跑到我的跟前,拿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眸死死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或世俗的证据,我知道,那个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就是进藤光。
就是那个曾经陪我下过无数局棋,在明子离世那天晚上半夜赶到飞机场,握着我的手递给我热可可的那个进藤光。
“塔矢……你是塔矢?”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但下一秒却又笑了,一边笑琥珀色的眼眸里一边落下泪水。他伸出手去擦,却越擦越乱,弄得整个脸都花得不成样子。
“我可不是进藤光,也不认识什么塔矢亮啦。我不管你是谁啦,随随便便过来套近乎,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吧。”说完他就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可正如绪方所说,在一棵树上吊死才是他所认识的塔矢亮。
而且面对这个在我面前落泪的人,我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即使他摆出一脸敌意,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也好。
我也还是有话,无论如何都想要说出口。
“进藤光……”
“进藤光……”
“阿光……”
“即使我什么都没办法想起来也好,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什么都好……只是……”
“不要哭……”
我伸出手,看到他错愕地愣在哪里,很想笑却连在他面前扯出公式化的笑容都做不到。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流泪的眼眸,最后落在那把带着紫色流苏的折扇上……
“但我记得你的棋,这就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我不会忘记的……”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可我却不能再听到更多……
我陷入了真正的空白。
☆、09.不完全论证法(上)
纯白色的屋顶和四壁就好像海,表面的纯粹之下,暗潮汹涌。
我睁开眼的时候,周遭就是这样一片海。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疑惑。但昨晚那漫长而无奈的焦虑感、得知结果的脱力感和莫名而来的失落感很快就像浪潮一般,将我并不清晰的意识淹没。我躺在床上看着那片空白许久——一直到视线里出现光怪的漩涡,才想起父亲的病,医生白色大褂的一角,还有……
还有什么呢?
我努力在一片混沌中寻找那个似有若无的存在。可到最后,除了那些毫无依据的失落,我什么都没能得到。
我仍旧躺在床上,周遭仍旧是固有的白。但从我试着开始回想的时候,那片白却变得像真空一样让人窒息。
心脏在以超过承受能力的速度跳动,空白的脑海在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记忆击中。仅仅只是一瞬间,从喧嚣到寂静。
如靶场枪声,只昭告伊始,不见证终结。
我在其中,只想起一个人,一句话。
但那个声音,喊得却只是我的姓氏,甚至不是我的名。
我无法分辨昏迷与沉睡的区别,因为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无意识间进行的活动。
我唯一能够分辨的只是,梦境与现实。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不会有那种莫名的失落感,也不必苦思冥想,连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也无法得到。
我隐约意识到父亲、绪方、和谷、杨海甚至乐平不告诉我真相的缘由,然后我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无比沉重的眼皮和周遭无尽的空白上。
我猛地坐起身的动作显然吓到了坐在我床边的程末。他瞪大了眼睛,呆愣了好几秒才想起伸出手摸后脑勺掩饰自己的尴尬,但是他的左手却被吊针绊住了动作,只能沉默地把手放回了床沿,然后看着我微微笑了起来,清澈的眼眸就好像初见那日一般令我不自觉地想要深陷。
在意识沦陷之前,我移开了视线,程末却突然站起身,改坐到床沿。困顿好像仪器中失修的零件,而惊醒就好像斧凿一般锐利——我忍受着隐隐作痛的头脑,没有作声。一直到某双微凉的手,落到我的额旁。
小心而轻柔的动作,熟悉却又陌生。因为疼痛的关系我不愿多想,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梦里那片无穷无尽的白。
是的,除了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无法忆起。
皮肤与皮肤接触的经历对于我来说,并不寻常。但奇怪的是我却并不排斥这个才认识不到两日的少年,甚至恍惚中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相识多年,熟稔得连细小的习惯都知之甚清。
我想问,话到临头,却又忽然失去了问了的勇气。
“好些了吗?因为听说大哥哥你早上会因为低血糖而头痛,我就擅自帮你按摩一下太阳穴。应该对提神有点作用吧,我第一次做手法可能烂了点,千万不要嫌弃。”少年一边说一边傻傻地笑着,说到一半,却好像因为误解了我的沉默,赶紧又补上几句嫌弃也完全没关系的话语。
可即便是那样,我还是能感受到少年动作间与他和我之间关系完全不符的珍重,不,甚至于称得上沉重。
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并不是嫌弃的意思,只是忽然觉得很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而已。”
少年的动作只是顿了一下便又继续,衣料摩擦尘缓而富有节律的声音不断徘徊中,我的余光落在少年过分瘦削的手腕上。
少年手背上那些青紫的痕迹就好像雾一般忽然蔓延到我的眼前,我猛地伸出手,却不敢抓他的手背,最后只能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袖。
“已经没事了,谢谢。”
“真的没事了?”因为挂着盐水的关系,他没能跑到我跟前确认我的表情。可从他顿在半空中的手我也能猜到,他此刻应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如果可以又或者这是梦境的话,我甚至觉得他下一秒会伸出手,强行掰过我的头,确认我的状态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而那个出现在我臆想中的人却绝对不是黑发黑眼,而应该留着奇怪的双色头和琥珀色的眼睛。
一切都顺理成章得让人觉得后怕。
理智和感性就好像南极与北极一般,天各一方。缘由、依据和结论都脱离理性与逻辑,驰往我无法控制的远方。
“程……末?”
……
我没能得到回答。于是我又试探着叫了这个让我觉得还有些陌生的名字好几遍,此刻应当站在我背后的少年才恍然大悟般诶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提挂在床头的盐水瓶,小跑着走到我的跟前,半跪下身子,抬起头,细细瞧着我的神色。
被少年——在潜意识中我仍然更习惯于称呼他为少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即使钝感如我都会觉得有些尴尬,我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有些拿捏不准此时究竟说些什么才能缓解尴尬的气氛。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少年却掩着嘴小声地吃笑起来,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弯出弧度,眼神却落在我的身侧。
“看来大哥哥除了擅长和围棋相处之外,别的真的谈不上擅长啊……”
毕竟围棋是你的终生伴侣嘛,即使我离开你的话也不用担心你孤身一人,至少还有围棋能伴你左右嘛。
同少年截然不同的清亮声线在我的耳边陡然响起,伴随着兀自加速的心跳和突然抽象的周遭,我握紧了双手,然后像过去两年应付记者一般露出我最擅长的表情。
“毕竟围棋是我的终身伴侣嘛,虽然时间久了有点忘了到底是谁给我的下的定论,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如果是围棋的话,就不用去考虑找不找得到的问题了……只要这双手上的茧子还没有消失,那么它必然会伴随我左右吧。”
“大哥哥果然是围棋大白痴,露出那种敷衍的笑容想骗我还太早了一点吧。”
“即使,我和大哥哥认识才不过两天,和你也称不上熟识。”少年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狡黠。之前我下意识想要避开这种刨根问底的境地而选择的逃避,现在却变成了自掘坟墓。我无奈地向面前的少年摊手投降,但少年却并不同我想象一般继续追问,只是用他那双有些微凉的手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
“虽然大哥哥肯定比我懂围棋,但即使只下了两天的围棋我也坚信一点喔。”少年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朝着我的方向扬了扬眉,有些得意用右手从衣兜里摸出了那把失而复得的折扇在床边敲开,“只要下围棋的话,就一定是两个人喔。大哥哥你和外表截然不同,其实也是个怕寂寞的人啊……”
少年的后半句话说得又轻又快,等我好不容易跟上他前半句话的意义时,就仅剩下了一个叹息似地尾音。
但那句话,我没有再问。与其说不想知道,倒不如说我想不到听到那句话之时,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和话语去应答。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孜孜不倦地朝着同一个目标走了近三十年,这个时候如果要全盘推翻重来,即使是我也会隐约觉得惶然。
“那么我们走吧!”
沉默中,少年猛地站起身,一手握着拳,一手拿着盐水瓶,兜里还露出折扇的一角,衬着医院纯白的背景,就好像某些少年漫里充满元气的人物剪影。虽然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到少年漫,但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然后少年也笑了,把盐水瓶伸到我跟前晃了晃,“盐水也挂完了,大哥哥要是乐意的话,去我的病房坐一会吧。我隔壁床的沈叔叔有带围棋棋盘喔。”
“当然,不过在那之前我先得去看看父亲的情况,还有你的吊针也得找护士处理下才行。”
经过昨晚的急救父亲的情况还算稳定,所以就直接住到了普通病房。我进到病房的时候,杨海正背对着我坐在父亲的床边,而乐平已经累得睡死在旁边的扶手椅上。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轻声同杨海打了招呼。杨海回过头,看到我和我身后的程末,眼底的惊讶让人一览无余。
“你们俩?”
“我只是正好也在这家医院而已啦,然后正巧碰上大哥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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