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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一个父亲，”老先生看着我，目光慈祥，“天下父母心，古今一同。”

　　我的心微微疼了一下，默然。

　　“本来以你父亲的才华，是一定能在皇国有所作为的，但他不愿和古斯塔夫上将一样双手沾满鲜血，也不愿和丽嘉上校一样被人利用，更不愿抛下你孤零零一个。

　　可是以他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能等到你长大成年的那一天了——但是，你的母亲却有可能……

　　你母亲曾在我的手下待过一段时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倒不是她的才华，而是她对于故乡的思念。

　　她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她说，‘要是我也能落叶归根就好了’。

　　古斯塔夫上将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帮助你的母亲的，虽然最后申请到的只有短短的三天假，但至少至少，在这短短的三天里，能让她能再看你一眼，也能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的至亲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一个在远方默默记挂着你的母亲。

　　而你父亲却想得比我们更深远，他从古斯塔夫上将那儿听说了不少关于皇国的事情，包括那份被压了五年的核弹投掷核准书。你父亲是一个非常敏锐且谨慎的人，他预感到那一份核准书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而战火已经无处不在，走避他乡已经不现实，便将整个家搬往庭院下面的防空洞。

　　核弹投下的当天，他虽然在防空洞中，但对外面的情况一定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他仍执意跑出去，也许是想用自己命换你母亲的命，危难之际，一张亲人的面孔，是足以起死回生的……

　　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如果能够在生命消逝之前救治你的母亲、使之平安无事，那么今后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就不会成为孤儿。而且，当时贵国军方颁授的‘运输者’勋章，的确包含足以荫庇直系亲属一世的补偿……

　　我想，你父亲当时义无反顾的原因，就在于此吧……因为无论结果如何，尚存于世的温暖母爱，或者荫庇一生的衣食无忧，至少能留给你一样……”

　　老先生娓娓道来，隐藏多年的内情，一点一点褪去我一厢情愿为它们戴上的狰狞面具，显露了本该有的慈悲面目。

　　我洗耳恭听，几乎要跪下来双手合十。我第一次虔诚得像一个教徒，在心中千遍万遍地忏悔自己犯过的罪。

　　“那……古斯塔夫后来怎么样了呢？”

　　“古斯塔夫上将被打成重伤，押解回皇国后，米夏公子原想立即将他处死，没想到机械皇帝却突然下令减刑，原先保持中立的军官也纷纷替他求情。

　　最后他只被判处了终身□□。他的派系彻底分崩离析，成千上万人受到牵连，处死的处死，降级的降级，流放的流放，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但是，还是有少数人逃过了一劫，阿拉密斯和北斗就是其中的两位。阿拉密斯虽由古斯塔夫上将一手提拔，可她的才能也深得机械皇帝赏识和信任，故被恩准保留原职。而北斗则因为当时年龄还很小，又是刚登上北方灵将之位，机械皇帝认为，如若将他一并处分恐怕会扰乱军心，北方边境的安定也无法保障，故下令赦免，并将我调到北方边境继续古斯塔夫上将未完成的任务：传授他兵法及医术——当然，还有毫无意义的监视。

　　机械皇国恢复了宁静，并且持续了十几年，直到拉法尔开始毫无节制的生长。

　　阿拉密斯对古斯塔夫上将的情义令人钦佩。虽然当初得到机械皇帝的赦免，但她的仕途并不顺畅，肃清风波之后主塔崩塌之前，她又因为包庇破坏拉法尔的西方灵将被连降三级。但她仍旧坚守在主塔，因为古斯塔夫上将的□□地点就在皇国主塔下方的某一个特制的夹层，一旦进去就再也无法出来，即使主塔崩塌，重见天日的也只可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而已。然而，就在主塔被拉法尔彻底摧毁的生死一瞬，她竟毫发无损地将他救了出来——想来已经谋划多年。

　　机械皇国虽然灭亡了，但危机并未解除，皇国的人才和技术逸散至世界各地，再没有相应的律例约束，发达的科技是最可怕的双刃剑，若被不正当利用，势必会给世界带来新的灾难。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控制整个局面，推动它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人，只可能是古斯塔夫上将。

　　你也许会感到奇怪，为皇国征战沙场的是他，为什么最后站出来维护和平的，还是他？

　　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只能由站在光明背后的人去完成的。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是在为他往昔犯下的罪过开脱，我不介意……

　　古斯塔夫上将凭借自己往昔深植在同僚及部下心中的威望，将皇国的大多数高层重新召集起来，利用他们手中掌握的科技和人力资源，在新大陆重建菁英学园，同时参照皇国的政体，突出其中独具匠心的优越设计，并剔除所有军事扩张的血腥成分，对刚从新大陆建立起来的年轻政权进行善的潜移默化。

　　经过五年的辛苦经营，才有新大陆现在的面貌。

　　如果说，曾经的机械皇国是影，那么，现在的新大陆就是投射出影子的那道光，虽然我不敢说它就是彻底的纯净无垢的光，但总归是让大家看到一点希望了。

　　悲剧不能再重演了，我们都想守住这道光，让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比如之前的机要库失窃案，又比如前一晚，你和北斗的遭遇。他们盗走了古斯塔夫上将重新收集起来的技术资料，企图制造出另一个拉法尔，而且现在……恐怕已经成功了，但是战斗还没结束，大家都会战斗至最后一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

　　我默默地听着老先生讲述，心中悲喜交织。

　　老先生顿了一顿，又说：“古斯塔夫上将之所以愿意复出，我想大半是因为你吧……”

　　“因为……我……？”

　　“他经常跟我提起你，”老先生笑道，“说一看到你他就很开心，说只有从你身上，才能找回关于往昔的一点记忆，证明自己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

　　“碍……？”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却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应对。

　　“上将他……被囚禁了近二十年，”老先生的表情有些哀伤，“在这二十年中，他几乎是与世隔绝的。”

　　我的心突然一痛。

　　这时，古斯塔夫出来了，穿着黑色军装的身体被后面雪白的墙壁一衬，竟显得异常消瘦，像一把锋利的战刀。

　　他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老先生问：“北斗怎么说？”

　　古斯塔夫点了点头：“明天。”

　　“……好，”老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晚我就留在这里吧，他不能没有人照看。”

　　“那就有劳您了……人手确实紧张……”古斯塔夫说，“明天早上请等我的消息。”

　　“好。”

　　“小光，走吧，”古斯塔夫转身对我说道，“我送你回去。”

　　我突然有些恋恋不舍，是不是该进去房间和他道别呢？

　　“北斗睡着了，”他一下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拍我肩道，“别担心，明天再见不迟。”

　　明天？我稍稍放下一颗心来。

　　与老先生道过别后，我便抱起Alkaid，随古斯塔夫离开。

　　B’T Levin早已守候在门外，若不是探照灯偶尔扫过，它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被他小心翼翼地扶上Levin的背，紧接着感到身后一沉，他也骑了上来。

　　“小光，坐稳了，”他双手绕过我的后背抓住Levin的缰绳，将我围在那窄而安全的一个圈内，“Levin，不要飞太快。”

　　“是，古斯塔夫大人。”

　　Levin扬起头颅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一抬前蹄，冲上了天空。

 

　　等待黎明

 

　　公寓群很快就变成了脚下的风景，积木一样的屋子散发出微蓝的光，在偶尔流过的薄云遮罩下，阑珊的灯火像飘进了沙子的眼睛一样闪烁不定，渐渐地就消失在渐浓的黑暗之中了。

　　Levin特地放慢了速度，但在我看来依旧快得不可思议。黑黢黢的山，半明半暗的河流，集束光纤一般的公路，还来不及收入眼底，便通通在顷刻间掠过了又掠过。

　　我和古斯塔夫之间彼此无言。好在有夜风灌满双耳，成为一道杜绝尴尬的无形屏障。

　　大雨过后的天空格外干净，一弯新月高挂，光芒皎洁，碰着脚下是暗处的时候，那光便显出它一直隐藏的威力来了，软刷一般，迎面刷过急速飞驰的我们，轻柔的，先是Levin的头和颈，然后是古斯塔夫抓着缰绳的手，接着是我怀中的Alkaid，最后是我自己。

　　那霜一般的奇特白色，让一切在瞬间无所遁形。

　　我看到古斯塔夫的手，手背上起起伏伏的青筋，山脉一般，那已经是一双接近老年人的手。

　　一切在瞬间无所遁形，包括岁月。

　　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它的形状，与现在我所看到的，完全重合。

　　那是他带我骑马时意外受的伤。

　　那是我五岁的那个夏天，好不容易从幼稚园回到家的我受了一个小伙伴的刺激，一踏进家门就吵着要骑马。父亲对我的死乞白赖很为难，刚好古斯塔夫也在，便抢在父亲之前应承下来。他说到做到，周末果真领我去了马场。

　　父亲骑术很一般，便让他带我骑。他挑了一匹黑色的好马带我跑了几圈，速度很快，但我被他护在怀中很安全，开开心心地过了把瘾。然而就在最后一圈的时候，有一架轰炸机突然低空掠过，受了惊吓的马整个儿都立了起来，两个前蹄疯了般悬空爬了好久。我和他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是他用整个身体护住了我，结果我毫发无损，他自己却摔折了腿骨，左手手背也被马镫砸得满是鲜血。

　　如今，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和他同骑一匹马，依旧是他带着我，然而心境却完全不同。

　　突然想起那个梦，在梦的尽头，他也是这样带着母亲的，他想带她回家，家却没了，人也死了。

　　还好，他还能带我和Alkaid回家。

　　如此想着，我的心突然前所未有的安宁起来。

　　“在想什么？”他突然问，“一动不动的。”

　　“我想起了你从前带我骑马的事。”我深吸一口气，如实说。

　　身后很安静。

　　我看见他抓着缰绳的手有片刻的凝滞。

　　Levin微微侧过了头，黑水晶般的双眸掠过一丝疑惑，随即又恢复到永夜般的深邃与宁谧。

　　飞越了最后一座小小的山头，前方突然出现流光溢彩的一片。

　　是市区。

　　雀跃和落寞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突然在我心中交织起来：终于回家了，和Alkaid一起，告别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告别那些莫名的愤怒，讨厌的疑惑、恐惧……可是，为什么会感到落寞呢？

　　古斯塔夫明明说，明天我还能见到他的。

　　又隐约地不安起来，是的，明天我还能见到他，可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以后呢？

　　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又突然产生了这样悲观的想法。

　　Levin轻盈地在风中踩踏，漆黑的四蹄后跟竟燃烧着银白色的磷火。

　　摄人心魄的美。

　　假如站在地面往上看的话，这四朵磷火，也许会被误认为是四颗流星吧。

　　Levin开始降低飞行高度了，地上的景象渐渐放大，清晰。已近午夜，路上的车辆完全没有减少，璀璨的流光犹如动脉中的血液，奔腾着，跳跃着，各色楼宇意兴远未阑珊，星星点点的灯光犹如夏夜的虫鸣，在舒缓起伏的地上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