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无疑是做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极惭愧地抬起头,“我、我心里头有些害怕,还是请您先送我回去吧。”
“好。”谢衣十分宽容地挥起手,“稍等一下,一会就好。回去之后记住切莫太过激动,能再静养些日子是最好的。若再有力量涌出的现象,第一时间去找你们那里的祭司。”
无异啧啧地看着法阵将点头如捣蒜的年轻人送走,瞥了一眼留下来的,那两人相形之下不见恢复。“师父,他……这样就行了?”
“只要他不要再凶神恶煞地跑过来。”谢衣颔首,“他们没那么无能。”
“那么这边……”
无异转回脸,绞尽脑汁接着想怎么能压制住魔气,谢衣却若有所思地按住他的手,“再等等,我忽然有个想法。”
谢衣的眼神很是简洁明了,就连那二人又有悠悠躁动的苗头时亦没动摇。无异术法练得再好都只会用,不通原理,所以心里虽狐疑,谢衣叫他等他便没说二话等着。
待到那二人将醒未醒魔气从头顶指着天空飘的时候,许是借了渐渐垂下来的夜色,并不看着十分唬人。无异只目睹了那二人面上变了颜色,白了青青了黑,魔气也越发剧烈。不一会,黑又转回青,青渐渐泛白。
魔气浮在他们头顶,又蓦然远离了似的,挣脱着直直撞向结界,到把结界撞出一丝缝隙的微光。
谢衣紧紧瞧着生怕漏掉半寸细节。面前二人过不多时跟着苏醒,说法与刚才离去那个年轻人差不离。无异正寻思着难道是魔气消耗完跟着散了,只听见谢衣颇为焦虑地问,“吴兄,羡兄,你们现在可觉得身体有何异样?”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为首姓吴的摇摇头。“除了刚才留在身上一点混混沌沌的感觉,倒也没有。”
“并未有空气恶浊之感?”
“嗯……没有。”
谢衣看上去比方才年轻人醒来时更惊讶似的。
照例嘱咐一番送走那二人,夏夷则还没回来,他既已说好天黑前到,谢衣自是当他已经去小院了。用了两次传送阵谢衣稍显疲惫,无异在他身边,两个人蹓蹓跶跶决定用走的回去。时不时抬头看结界还在,哪里有些奇妙。
“师父……”无异最先没忍住问,“刚才那两个人走的时候,我已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魔气的存在,难道是没了?”
“……嗯,我们刚才看到的说不准正是魔气脱离他们的景象。具体原因……也许沈川那个结界真的起了点作用,反倒把魔气从他们身上逼出来了。”
“真的?”无异来了兴致,精神一振,“所以师父才会问他们失去魔气保护是否感觉空气污浊?”
“正是如此。但我见他们适应得挺好……大约烈山部人搬到下界这数月,生生习惯了罢。”
“那岂不是沈夜和沈川这两人阴差阳错干了一桩平安将族人迁至下界的好事?”
听到这说法谢衣苦笑,“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认为是这几个人运气好,一个发作不深压了下去,两个有我们观察着根除了还没什么异样。我看我必须得联系他们所在地的主事祭司了。但是你说得对,一旦这个法子可行……或许是我烈山部人当真命不该绝。”
“……哎呀师父,虽然这话你肯定不爱听啊,”无异往前赶了半步好对着谢衣的眸子说话,“现在连我也觉得大祭司该由师父来干了。——不是说师父应该做这个,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才好呢;是说师父也许真的如那个姓崔的想宣扬的,终究能给他们个未来看。”
谢衣起初没说话,末了看着他笑,“你希望如此?”
无异想信誓旦旦地说“当然”,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好容易抢先的半步是被谢衣赶上了。谢衣对大祭司一事一直没什么积极脸色,他是知道的。
“无异。”
“嗯……?”
“有句话现在说早了,但是自打我出了那间养伤的小屋我就想过,有朝一日当你回去子承父业进入朝廷的时候……”
“——不太可能吧,我怎么当得起我爹当年那么重的责任。待我站上朝堂还不得被那群老古板排挤死。”
“……算了。让我只问你假若我真做了大祭司,你留在这龙兵屿还是离开?当烈山部真与朝廷冲突,你站在哪一边?你可千万莫说为师这一边,那样的话你自己不信,我也不想听。”
无异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张口结舌了一会。
“那师父呢?哪怕师父不要大祭司的名,一旦双方有了立场冲突也有同样的问题呀。”
“我么……”
对同样问题,谢衣倒像是早已想好一般,“我希望冲突永远不会发生。另一方面,无异,你的人生还很长,可我反反复复已然倦了,待万事休矣,只想寻个方便图个心安。”
他们不期然走入必经的村庄,走惯了不愿特意传送绕开,好在是晚上,借着夜色行人掩映全都含混,也就不怕忽然近人烟。无异把谢衣的话放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嚼了一会,还是哪里也寻不出真正的深意所在。“师父,”他试探地问,“我身边可有你心安之处?”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不近不远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先生!您不就是今天下午救了我们的大恩人吗!”
听到这声音谢衣与无异通通蹙了眉。
世间确是有这等巧事,那三个获救的勇士聚在一起,正将他们的经历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就见有人在火把光芒下仔细看见了谢衣的脸,一语道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什么大恩人,这是从前的破军祭司大人啊!”
不大不小的村子就被这一句降下温,一干人等叽叽喳喳了一会蓦然寂静起来,有些有资历的开始附和。无异于现在方才意识到破军祭司究竟是个怎样的大官,因为老的少的此刻全部恭恭敬敬齐刷刷地下跪,没有一个敢抬起头,弄得他竟跟着肃然起敬。
谢衣却像有些生气似的沉下脸。“谢某只是一介罪人。”他平静地道,空旷中引起重重回声。
这话自然是无人肯信。
第16章 鸿门宴
灯火通明。就算是一个村子的人聚集起来也有些气势。
这些人说的话差不太多,左右绕不开对那个奇怪结界的担忧和控诉。无异心说这话你们该说给沈川听去,看谢衣虽不乐意被人认出来,和这些人相处却很有耐心。
村民密密麻麻围了他们一圈,无异装起了乖徒儿袖手站在一旁。没片刻村里的主事祭司来了,见到谢衣知道事情不小,客套过一回转身就想去请他上头的高阶祭司。谢衣拦了他一下说不必声张,他还说事关重大,坚决不听。
师徒二人无法只好寻个清净地方等着,清净难寻,因为寻常百姓从来没这么近见过流月城二把手的真身。无异终于是渐渐替师父糟心起来,从而面上开始变得凶神恶煞。再慈祥的佛爷身边跟个凶兽也能吓跑信徒,他这么计划,果然有点效果,嘴碎的妇人们渐渐向后躲着回家去了。
请示上级这种事显然花了许多时间。村长满头大汗地派来守卫远远护着他们两个,即便其实完全不需要。终于待大家都散去周遭浮出几分安静闲适,无异撤了那张坏人面具,回过头来笑盈盈地捉住谢衣苦笑的神色。“师父,在我们那皇帝老儿才有你这待遇啊。”
“不许胡说。”他成心打诨,谢衣也没辙。
无异方才话问了一半,想想既然没问出来就算了,自个吞回去,有或没有莫如以后自己用看的。可细想答案其实清楚明白,那终归令他有些惆怅。——谢衣的一切是年头垒起来的,不经历那些年月永远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他乐无异真能凭借自己一双十几岁的肩膀令他的师父结束数年的隐忍漂泊么?要说能,那是大话。
谢衣看出他在发呆。“想什么呢?”问。
无异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看得远,话就越说越傻了。“想师父呢。”他一本正经不害臊地讲。
谢衣有点招架不住。“我有什么好想的?”
“想怎么跟师父说,‘师父别去做什么劳什子大祭司,以后愿意去哪我陪你去’。”
“……你这不是都说出来了么。”谢衣算是服了他了,“说我该做大祭司的也是你,不让我做的也是你,你先自己拿个主意,拿好了再与我讲。”
“切,”无异嘟囔着打了个哈欠,“要是我觉着自己说话算数,我早说了……”
他没注意到谢衣格外漫长地看了他两眼。“现在就当你说话算数,说来听听。”
“那我当然是希望能跟着师父云游四海修习偃术咯。”无异心一横,干脆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完又往回找补,“不过也得看师父乐不乐意带着我玩,嘿嘿。”
谢衣背过身去只是笑,自然不让无异瞧见。无异一句话丢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有,还只当自己果然痴心妄想,兀自愁容满面半天。蓦然间谢衣掸掸手站起来,偃甲蝎吱呀吱呀地跟在他背后晃悠。“行,你且等着吧。”谢衣虚虚实实地撂下一句。
无异转瞬觉着,哇,有戏。
那边厢主事祭司催着法阵回来了。他跑去请佛爷不打紧,请来的这尊佛爷不是别人正是崔逸然。
崔逸然哪肯错过跟谢衣有关的事,这回正是听见“破军祭司”几个字主动跑来的。他虽身份尴尬,现在却是沈川的公认的副手,沈川明里低调,暗里在明白人心中已经形同大祭司代理。那崔逸然纵然没有高阶祭司的名分,占个第二位还绰绰有余,此刻前来地位正合适。
送走一群小人迷又来了个大的。崔逸然路上听见来龙去脉,再看谢衣时小眼神里那点崇拜简直让无异鸡皮疙瘩掉一地。无异暗道冤家路窄,师父走哪都招人惦记,不好不好。“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们的。”崔逸然热情洋溢地说,“您对那结界可有什么想法了么?”
谢衣心中雪亮又不方便讲,只是摇摇头权作敷衍。
崔逸然却没显得失望,想想把谢衣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大人,本来应该借此机会好好款待您,但今天岛上来了几个唐朝人,不瞒您说属下们正焦头烂额着。”
“唐朝人?”
“嗯,车马下人一应俱全,瞧着有些来头。要不要管他们、怎么管他们都是问题。正巧咱们说到这事,您看他们会不会就是那结界的罪魁祸首?”
他这个傻的程度令无异难以忍受,但是谢衣不发话无异也不好插嘴。谢衣回头瞥了无异一眼示意他噤声。“方便带我们去看看?”他问崔逸然。
“这个自然。”崔逸然见谢衣今天怎么说都配合,又是意外又是高兴,话音没落就要施术,大晚上的满面春风。“禅机,你把偃甲蝎照顾好,跟紧了。”谢衣故意嘱咐,好让无异也站到传送阵的范围内。
无异扁着嘴,一阵莹莹绿光,他察觉到了崔逸然也与沈川一般用着魔气,但他们毕竟是平安地换了地方,没出什么岔子。他于是便镇下心神抬起眼。
眼前高高悬着一对纸灯笼,上面几个龙飞凤舞接地气的毛笔字,看着像间酒馆。
三人一蝎一同在门外找了个僻静处站着。虽然谁都没进去,却全听见了里面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开饭局。“这些唐朝人包了上面一整层,他们钱不少给,老板自然高兴。是帐房看着不对偷偷通报的。大人,咱们是走进去瞧瞧还是?”崔逸然解说完问。
谢衣不语,低头嘱咐了偃甲蝎几句,偃甲蝎便嗖一声爬上了窗,挪到后门,循着土办法在窗纸上扎了个小洞。无异得意洋洋地等谢衣施术联结上蝎子的视觉和一面凭空生出来的虚镜子,里面酒席的场景便朦朦胧胧出现在他们眼前。崔逸然哪见过这戏法,只有张大嘴瞪眼的份。
可惜无异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瞅见里面推杯换盏笑语盈盈,从下到上一律是附和点头,只有顶头上一桌除外:首席是个人高马大的白脸男人,浓眉大眼,穿衣束带皆是抱云堂今年的款式;而他身旁次席坐着个头发乌黑面容冷峻的,天明明不算冷身上却一层又一层,直直裹成棉袄,不是夏夷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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