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住持很少接待外人的,”他在我身侧,沿着廊院慢慢走,“不过我们这儿也很少来外人就是了。”
“禅修之地需要清净。”
“这倒是……”他饶有兴致地建议,“难得来一次,你要逛逛我们寺吗?”
活得长有一个好处,就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走走看看,所谓见多识广。因为澄镜的缘故,虽然不信佛,但每次途径寺庙我都会停留一二。跟我去过的大多数寺庙比起来,舜若寺实在是太过于破旧了,大雄宝殿没有供奉什么佛宝不说,连供奉的塑像也没有几座,实在是没什么可逛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低头看见他溢满期待的眼睛,话到嘴边改了口:“好啊。”
于是又回到山门,无拂非说放生池内有锦鲤和乌龟,两个人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没看到,他讪笑着拉我前往天王殿。
天王殿正中供奉着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背后则是杵拄在地的韦陀菩萨,表示无法招待云游的僧人吃住。
仰望着韦陀,我问道:“你们寺……已经清贫至此了么?”
无拂有些羞赧,又拉着我到了大雄宝殿。比起其他寺庙供奉的三、五尊佛像,舜若寺只有一尊如来的栴檀佛相,佛相放着一个铜鼎,确实像无拂说的那样,香火不旺。
无拂立在殿门口,见我既不打算上香,也不打算跪拜,眨了眨眼,茫然问道:“你来我们寺……到底是干嘛的?”
既然寻人的心愿已成,虽然无愿可许,倒还有一件事可以做。我摸出两片金叶子投进功德箱,对他笑笑:“还愿。”
绕着群房走上一圈儿,参观就算是结束了。临近晌午,唯恐耽误他们用斋饭,我准备早早撤退。
无拂把我送到门口:“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我摇摇头, “我不下山。”
“不下山?可是我们寺不能招待游客吃住……”
“不用你们招待,我就住在这山上。”
“啊?”无拂瞪圆了眼睛。
“你忘了么?我是妖精呀。以前我就在这须弥山上修行。”放眼望去,峰峦叠翠,松涛阵阵。山还是这座山,只是这妖和人都不同了。
“所以,你不走了?”
对照着金乌的方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居住的洞穴位置:“嗯,我就住在这后山。”
迈出山门,对他挥了挥衣袖:“有空来找我玩儿啊。”
“等等!”无拂倚靠着门框,上半身探出来,目光灼灼,“施主你姓甚名谁?”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扎进心口。这个问题,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记得。原来,真的会累。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鹿土。”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韦陀杵扛在肩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大的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三天;
如果韦陀杵平端在手中,表示这个寺庙是中等规模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一天;
如果韦陀杵拄在地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小寺庙,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
☆、佛曰
须弥山有七山七海,灵气次第增长。
第一层山是普通的飞禽走兽,第二层则灵智稍开,第三层已略有修为……待到成妖,就会到主峰等待渡劫。
想当年,我也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有一天莫名其妙开了智,学着周围的妖精运气吐纳,一步步从最外层迁到主峰。白云苍狗,一晃千年,当初一起修行的妖精大多中道崩殂,只剩我一个在万千羡慕中飞升成功。
到如今如果被他们知道,修仙的结果是跳了诛仙台,又不知作何感想。
我顺着记忆往后山走,这里应该还有当年我暂住过的狐狸洞。
春分已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端得是一片春光灿烂。
我深吸一口花香,敲敲袖口:“宓姑,你看这景色,比之招摇山,如何啊?”
袖口动了动,宓姑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哼,比招摇山差得远了去了!有朝一日让你见识下招摇山的春|色,保证你流连忘返!”
“哦?”我摸摸下巴,沿着青苔山石慢悠悠地信步,“我听说春天迷谷树也会开花,花朵纯白无暇,光华四照,美不胜收。你什么时候开朵花来看看呗?”
袖中的枝桠激烈地冲撞着,尖锐的声音震得我的脑仁儿疼:“你想得美!你这个大骗子!”
待她消停了,我找了个景色尤胜的地方站定,抬头看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如此美景不知还能再看上几回,我摸了摸袖口:“放心,你不会等很久了。”
出乎意料地,宓姑安静下来,她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
凭着我遥远的记忆和宓姑指路的天赋,竟然被我找到了当初遗弃的狐狸洞。进洞巡视一圈儿,似乎没有被其他妖精占据的痕迹,也没有被尘土掩埋,大概是土地经常来替我打扫。
将将把狐狸洞重新打扫了一遍,从乾坤袋取出日常用品摆放好。又寻得一个山泉,拎了半桶泉水,捡了几根枯枝,翻出来紫砂壶和茶杯,我就蹲在狐狸洞门口烧水泡茶。
茶水刚沸,天边由远及近飘来一朵白云落在我面前,滚出个白衣少年。
斟茶入杯,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他,我随口问道:“来了?”
“嗯,给你带了点东西,耽搁了。”老涂从怀里掏出一个鹅黄色的小酒壶放在地上,“吴刚新制的桂花酒,被我顺来一瓶给你尝尝。”
我拿起来,凑近闻了闻,还未启封,桂花特有的清香就已弥漫开来。我咧嘴一笑:“好酒,多谢了!”
“谢什么,”他摆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要真说到谢,还记得你渡我成仙那会儿吗?我欠你多少谢啊?”
老涂的原身是终南山的一只兔子。
从诛仙台坠下,我落在终南山,满身伤痕无法凝成人形,只得变回兽形,寻了个山洞,终日调息养伤。奈何诛仙台的戾气实在厉害,光靠修养已无法痊愈,因而等能活动了以后,我便游荡在山上,四处搜寻灵草炼丹补气。
忽而一日,发现洞穴所藏的草药隔三差五总会消失,我便用法术设了个陷阱再出门,待得日落归来,洞穴门口陷阱里有只肥硕的白兔,正拼命扑腾着四条短短的腿。
这大概就是那个小偷了。
我把它从陷阱中解放下来,按在前爪下面,故意露出锋利的尖甲,在它颈边来来去去。兔子呜咽一声,泪水齐刷刷从红眼睛里喷涌而出。
等他哭完了,我慢条斯理地磨着爪子:“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兔子刷得止住眼泪,眨了眨通红的眼睛:“你你你……你也会说话?”
我的眼角抽了抽:“偌大一个终南山,难道只准你一个人修仙?”
他缩着四肢,战战兢兢地说:“修仙不……不……不能杀生……杀兔,以免妄……妄增杀……杀……杀业,您还是放……放……放了我吧……”
“哦没事,”我朝它露齿一笑,“我已修过仙了。”
“啊?”兔子的眼中瞬间迸射出万丈光芒,顾不得怕死,他努力伸长前肢,满怀期待地问:“您飞升成功了?”
“嗯,”我居高临下地睨着它,“要我告诉你九重雷劫的滋味吗?”
“呜呜呜呜呜太好了!您教我修仙吧!”兔子抱住我的前肢,把眼角的泪水通通蹭到我的皮毛上,看得我眼角一阵抽抽。
这蠢兔子也不怕我骗它,修仙的冲动竟然盖过了对天敌的恐惧,至此以后白天帮我上山采药,晚上跟我调息修炼。它本就天资斐然,不过数百年就已经到了渡劫之时。
要说这雷劫也是奇怪,在须弥山上我见过法力高深的妖精,愣是没等到雷劫,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还未飞升成仙,带着一身法术,消散于天地间了。也见过修为尚不能承受就等来了雷劫,被劈得魂飞魄散的妖精。
蠢兔子好歹陪了我这么些年,横竖空有一身法力我也无法再次成仙,渡劫之日,我便替他受了九重天雷,一回生二回熟,我倒觉得没什么。等我醒来,兔子在我身旁哭成了个湿淋淋的毛球。
接着便是敲锣打鼓,天降仙使接它上天,可惜法力微弱也不能做什么,便把它安排在了广寒宫伺候嫦娥。
再见面,它就成了老涂。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有人说狐狸X土地,老涂表示不服!
看了《疯狂动物城》,突然发现狐兔西皮也不错……
☆、佛曰
想到那时候,老涂还是只任我搓扁的毛团,现在已经学会板着一张脸训斥我了。
就像现在这样,他皱着一副眉头,隔着我看向背后干干净净的狐狸洞:“你真打算在这儿住下?不回终南山了?”
“嗯。”
“你醒醒!他这一世是个和尚啊,你还想怎样?”
我懒洋洋地躺在洞口,金乌洒下一片恰到好处的日光:“和尚也是可以还俗的嘛。”
老涂看着我,瞪圆了红眼睛:“你是认真的?”
金乌一声啼鸣,朝西飞去。究竟看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呢?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迎着日光张开手,原本平滑光洁的肌肤布满了细小的皱纹,我仔细地辨认这细小的变化:“你知道的,总共只有十世。这已经是第九世了,我等不起。”
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重重地叹了口气:“强阻佛缘会折寿的……你又何必造孽?”
我笑得风轻云淡:“我早已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你若真当我是朋友,就别救我。”
他红着眼睛,这个样子,更像兔子了:“那你怎么不强迫他破戒?以你的法术,应该不难吧?”
“是不难……”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连造孽都不怕,又为何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
“还记得当初你怎么对澄镜尊人死缠烂打的么?现在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凡人,你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老涂咄咄逼人,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老涂,你见过澄镜吗?”
“没,我飞升的时候,他早就转入轮回了。”
“那就是。无拂他……太活泼了,澄镜从来都不会那样子。”在心中默默对比二人,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万一找错了人,岂不是害了人家。”
老涂瞄了瞄我的袖口:“你怀疑宓姑指错了路?”
我还没回答,袖口就被狠狠一戳,连忙安抚住闹腾的宓姑:“怎么可能,我只是担心牛鼻子会不会算错了。”
老涂想了想,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额前蓬松的软毛:“轮回转世前都要喝孟婆汤,他不可能记得前世的事,外貌性格迥异,也是正常的。五陵子的演算从未出过大错,你应该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