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澄镜的转世,这已经是第九世了。从第一世的胎死腹中开始,他每一世都早夭,但是下一世会比上一世活得久一点。到无拂的舞象之年,是最久的一世。前八世,都是在我找到他没多久之后,未过总角就早夭了。
孩童总归是玩闹的,我从未知晓他长大后的脾气习性。也许本来就是这般活泼的吧。
见我有些动摇,老涂再接再厉地劝我:“你知道的,你不抓紧点,我怕他还会落得一样的结局。”
无法断定无拂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也无法确定每一世的死亡是不是跟我有关。如果我亲手打破这一切,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脑海中又浮现出无拂天真浪漫的笑颜,我喃喃道:“……嗯,再等等吧。 ”
老涂不再开口,我给他的杯中斟满茶水,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把杯中的茶水饮尽,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阿尘,你爱的究竟是西方极乐的澄镜,还是他轮回转世的灵魂?”
我一怔,慢慢苦笑起来:“别再叫我阿尘了,我现在的名字是鹿土。”
他皱了皱眉,满脸不爽:“鹿土?这是什么破名字?反正他也记不得你,换不换名字有什么相干?”
我没有回答,他晃晃脑袋,甩了甩广袖招来祥云,径自回月宫去了。
花了几天把狐狸洞打扫完毕,再将乾坤袋的生活用品摆好,我在须弥山迎来了新生活。
一场春雨过后,须弥山漫山遍野的野菜开始疯长,舜若寺虽然自种了些蔬菜瓜果,奈何僧多粥少不够吃,如果没办法下山化缘,就得到山上挖野菜充饥。
许是住持知会了舜若寺的僧人后山住了我这么个妖精,僧人们见到我的时候,如同见了多年比邻而居的友人,淡然行礼。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便在狐狸洞口沏一壶茶,看着身着纳衣的僧人们挎着小竹篮挖野菜。
无拂常常来后山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我已辟谷,时不时还是会带给我一些玩意儿和吃食。有时候是山下手艺人送的面人,有时候是上山路上顺手捡到的果实。
这次,他拿来了一个小小的青团。
清明前后,正是食佛耳草的时节。我曾经见过妇人采摘嫩苗煮熟,揉入米粉中做糕团,清香扑鼻,香糯可口。纵然是辟谷如我,也会忍不住食指大动。
也许是内馅儿豆沙太少的缘故,无拂拿来的青团不如我记忆中的香甜,幸好我对甜食并没有那么挑剔。
“你做的?”我问。
无拂提了提面前的竹篮:“二师兄做的。二师兄出家前是镇上酒楼的厨子,住持说他断不了口舌之欲,难以得道。”
“唔,”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睛,“那住持是怎么说你的?”
无拂蹲在地上,在一丛野菜中挑三拣四,看准一棵最肥美的野菜用力戳下去:“住持说我做不到五蕴皆空,也无法证得菩提。”
我瞧着野菜在土里挣扎了两下,无力地歪到了一边,被无拂捡起来甩了两下,扔在竹篮里。
“我说……和尚不是不能杀生吗?”
“是啊,你问这个干吗?”无拂站起来四下张望,继续寻觅。
“草木也是可以成精的,”没来由得,我忽然想逗逗他,“你刚才挖的那一棵,已经几百年了,马上就能化形了。”
无拂猛然转过身来,竹篮从他手中悄然脱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那棵尚未成精的野菜从竹篮里翻滚出来,停在他脚边。
“这……你……可不能乱说!”无拂满脸惊恐,硬撑着梗着脖子不敢看那棵野菜。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大般涅槃经》云,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既然如此,一切众生也皆可成精,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无拂呆立许久,把脸都憋红了,才哼哼唧唧说道:“《法华经》有云: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虽然众生平等没有差别,就像雨水恩泽大地,一视同仁。但是无法雨露均沾,有些受的雨水多有些受的少,是命中注定的。”
我平生最恨“命中注定”四个字,此时听来,隐隐动了肝火,嘴上也不饶人起来:“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在选菜的时候挑挑拣拣,嫌弃瘦小的野菜,专挑肥美的野菜?这也算是佛家众生平等?”
无拂的胸口像青蛙一般鼓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跑了。
以前澄镜从未与我有过这般争辩,也不曾负气而去。他总是淡淡地笑着,用看透众生的眼神,轻轻地一挥衣袖。这是“言尽于此”的意思,若要再与他争论,他就会转身离去。
我在须弥山上修炼千年,所见无非是弱肉强食,生老病死,每天过得逍遥自在,有空就修炼,从未习过佛法。澄镜则早早顿悟,幼时便舍弃肉身,一心成佛。在追随如来的三千子弟中,他年龄最小,悟性最好,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如来的亲传弟子。
他自小熟读经书,对禅意有着非凡的见解。每次争辩,我辩不过他,便拿市井无赖的歪理胡搅蛮缠。他经历的都是菩萨罗汉间的辩经,未尝见过市井之徒的吵架,所以每每无所适从,我时常因此取笑他。
如今一下子对上无拂,无所适从的便换做是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名字梗!
☆、佛曰
距离上次跟无拂争吵已经过了好几天,他再没出现过,我好几次到舜若寺门口去找他,都被告知他外出化缘了。
我本来就是为他而来,一下子见不到他,日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把后山逛了个遍,我终于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须弥山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舜若寺所在的第三层山,大部分妖精尚未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普通的山丘。
我住的狐狸洞不远处有一条溪流,溪流顺着山势蜿蜒而下,在树林中汇聚成湖。湖周围堆砌了许多嶙峋的怪石,其中有一块开阔平滑,恰似一张石床。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喜欢躺在石床上晒太阳。如果四下无人,我会把尾巴放出来,梳一梳毛。后来发现把每条尾巴都梳完还是无聊,我给自己做了根简陋的鱼杆,坐在石头上钓鱼。
钓鱼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须得是晴朗的春日,找一个浅滩沟岔,在最心平气和耐心十足的时候,方能有收获。俗话说得好,三月三,鲤鱼上河滩,此时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
无拂出现的时候,我就在钓鱼。
日头偏西,我戴着顶草帽,叼着根野草,盘膝坐在石头上。一只手撑住头,一只手架在膝盖上,拿着鱼杆。石头旁放了个小竹桶,游弋着几条刚刚泛红的小鲤鱼。
无拂走到我身旁,没有叫我,低头盯着桶里的鲤鱼,半天不出声。
我琢磨着小和尚脸皮薄不好意思服软,他确实想多了,我一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妖精,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轻咳一声,我关注着鱼漂的反应,用再平常不过的口气说道:“化缘回来了?”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哎哟,看来有戏。
我揶揄道:“今天蛮早的嘛。”前几天我在舜若寺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他回来,现在想是他躲在寺里没出来,只是不愿意见我。
他果然不自然地扭扭身体,下意识地摆弄着衣角:“今天遇上了富贵人家,施舍的饭菜多了些。”
看来今天是真的化缘去了,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下去:“是镇上哪家?”
“城东的吴施主,你认识吗?”他终于转头看我,问道。
我怎么会认识?那些凡人我根本毫不关心。刚要否认,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意识到,无拂作为出家人,按道理富人贫民的施舍,他都应该同等对待,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特意提起这个吴施主,是有什么用意?
念及如此,我便没有把话说死:“好像有印象……怎么了?”
他张开口,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把头转回去,羞红了一张脸,脚尖轻踢小石子,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被他这一串动作搞得莫名其妙,这不是明摆着“有问题”吗?如此一来,已无法静下心钓鱼了。我干脆把鱼杆放在石床上,皱眉问道:“那个吴施主欺负你了?”
“没有。”无拂显然不愿多谈,他蹲下来,把手伸进竹桶里逗了逗鲤鱼,“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啊?”
“你之前跟我说,你是上山来许愿的,结果去寺里逛了一圈儿就走了。后来你说有心愿未了,见到住持又对住持说你心愿已成。既然心愿已了,你还不赶紧下山去,反而在后山住下来了……你到底想干嘛啊?”最后一句,他的话音里已经隐隐含了些不耐烦。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倒我了。
不是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难道跟他说,我是前世看上你的小妖仙,追寻你生生世世,现在找到你了,请你跟我走,跟我好,跟我生一只小狐狸?
我叹了口气,尽量把话说得诚恳一些:“嗯……你前世……跟我有一些牵绊,前缘未了,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说完,我有些不好意思,自认为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被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反观无拂,他竟然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而是淡定地双手合十道了声佛:“阿弥陀佛,前尘已尽,何必执着?施主不如早日放下。”
这话在舜若寺里了然也劝过我,如果那么容易放下,我又怎么会去跳诛仙台?我早知道失去记忆的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因而只是略有失落,并无悲伤。
再说,我也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妖精。前尘百次回眸,换得今生擦肩而过;前尘千次回眸,换得今生相识相知;前尘万次回眸,换得今生相携白首。我有的是耐性,可惜如来没有给我那么多时间。
想到没剩下多久的转世我心里一紧,话到嘴边染了些苦涩的味道:“你看这鱼,被钓上来的时候垂死挣扎,只要放在桶里,再给它一点水,它就能安安分分地呆着,不再想去重获自由。我已经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我给自己画了个界限,把自己困在里面,死不了,也出不去。你又何必,把桶里的这点水也拿走?”
无拂歪过脑袋,面露困惑地看着我。我只能苦笑,不能解释地太仔细,我怕他不相信,更怕吓坏他,这模糊的表达,如何能让他理解呢?
不过很快地,他就放弃继续揣测我的想法了。
“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为什么还要杀生?”
“我没有杀生啊。”偶尔挖点千年人参和灵芝吃一吃,不算杀生吧?
他指着桶里的鲤鱼,理直气壮地问:“那你钓它干嘛?”
“哦,这个只是因为无聊。”
无拂显得很是恼火,愤愤地替鲤鱼抱不平:“因为无聊把它们钓上来,你考虑过鱼的感受吗?”
不杀生就算了,连钓鱼也不行了吗?以前我就不能理解澄镜那种度世济人的想法,从来不为自己考虑,无论别人是想骗他害他利用他,照救不误。澄镜年幼成佛,不懂人世险恶也就罢了,无拂自小被抛弃,吃尽苦头,怎么还有同情心分给一条鲤鱼?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上辈子种了我的因,这辈子才有被我钓上来的报应?”瞧着他哑口无言的表情,我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再撩拨他一下。舔舔嘴唇,我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了,不如……”
无拂二话没说,迅速起身,捧着竹桶疾走几步,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他把鱼悉数倒进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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