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寂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捡起那衣服,用力拍了拍,才披到衣澄身上,又给他扣上了扣子。半晌感觉有什么跌在手上,先是微温,随即便变冷了,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就对上了衣澄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衣澄……”司寂低低唤了一声。
衣澄一下扑到他怀里,无力地捶打着,一边嚷:“司最讨厌了,司最讨厌了……”明明是他打了人,明明是他在骂,哭的人却也偏偏是他。
司寂任他捶打,直到衣澄渐渐静了下来,他才笑了笑,习惯地伸过手去揉衣澄的头:“嗯,最讨厌了。要是讨厌,就骂,就打……但不要一个人跑出来,好么?”顿了顿,才轻轻地补上一句,宛如叹息,“我不想你被污染。”
衣澄低下眼,过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对不起。”
回到学校,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花惟见到司寂和衣澄时,只是脸色微微变了变,拉过衣澄,见他只低着头吸着鼻子,本来要出口的责备就说不出来了,只软声说:“好了,回来就好,先去吃饭吧。明天晚上到一居去,人偶师给你看看。”
衣澄温顺地点点头,走回座位上,回头却看到司寂还站在那儿,不禁愣了愣。
“司……你现在,去一趟一居吧。”花惟像是迟疑了一阵,才终于说出口。
司寂像是早就料到一般,耸了耸肩,淡淡地笑了笑,回头看了衣澄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花惟的肩,转身走了出去。
花惟站了很久,直到司寂消失在门外了,才转过身来,没等衣澄问,就先开了口:“没事,小事情而已。”
衣澄被她这么一堵,不敢再问下去,只能一个人地想。
下午下课时经过隔壁的教室,也没有看到司寂的身影,衣澄回头想问花惟,花惟却只是苍白着脸什么都不说。
到了放学,司寂却早早地等在了教室门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等衣澄收拾好书包走出去时,他便勾起一抹浅笑,惹得周围的女生阵阵低呼。
“宗家找你去干什么呢?”衣澄并肩走在司寂旁边,走动时,两个人的手偶尔轻轻碰到了一起,司寂便不着痕迹地躲了去。
“没干什么。”淡淡地应了一句,司寂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像平时那样伸过手来牵衣澄的手。
渐渐变成橘黄色的天上还有一抹的蓝,像一抹盈在心头的忧郁。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散落在来来往往的影子之间。
“那去一居干什么?”衣澄不死心地问,总感觉有什么不安的气息漂浮着。
两人转出了校门,放学的人各自散去,身边熟悉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就是说说话而已。”司寂的语气依旧很淡,只是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连衣澄都能察觉到了异常。
“司……”
司寂突然停了下来,街上很静,没有人迹。
“司,你……张了结界?”衣澄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抖了。
害怕,惊惶……或是,什么别的无法形容的东西。
司寂伸出手来,衣澄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意识里有个声音拼命地叫着快逃,快逃,可是脚上已经无法移开一步了。
司寂的手轻轻地触着衣澄的额,冰凉的指尖上也带着一丝的颤抖,慢慢划过。
“不要害怕,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司寂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衣澄原本一直狂跳的心就慢慢平复了下来,感觉到司寂将自己搂入怀中,慢慢地收紧,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小心翼翼。
衣澄感觉不到,无论怎么地感应,在司寂的封印下还是无法感应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此时的心情。
只有隔着衣服传来的颤抖,很微弱却清晰的颤抖,让衣澄在很久很久以后,都无法忘记。
“衣澄……”
脖子上似是被什么沾湿了,衣澄心中一怔,哭了吗?是……眼泪吗?
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你不能被污染。”清晰而坚定,即使看不见司寂的表情,衣澄似乎也能想像他此时脸上的浅笑。
“所以……”司寂缓缓松开了手,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一步一步往后退,衣澄看着他向后,周围的结界慢慢收起。
“再见。”
所有的一切,在最后的一个音节下喀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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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十
衣澄再张开眼时,面前的景象已经恢复了正常,周围稀疏来往的几个行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结界已经撤去了,布结界的人也不见了,衣澄心中一惊,猛地转头想去找,一回头就看到花惟站在身后,眼圈似乎有点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两人就那么怔怔地对望了很久,衣澄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小惟。”
花惟顿了顿,才走到衣澄身旁,似乎是叹了口气,才开口道:“族里给他另外吩咐了事情。所以……晚上放学,你就跟着我先回一居,等我的事做完了,再陪你回家吧。”
衣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才问:“是今天开始吗?到什么时候?司做的事情,要做很久的吗?”
他并不明白“另外吩咐了事情”的含义。他也不明白司寂已经失去了“守护者”的资格。
花惟觉得鼻子一酸,连忙吸了口气才压抑了下来,笑了笑:“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先跟着我吧。”
“可是为什么刚才要用结界?”衣澄还是忍不住问,“他要做其他的事情,直接跟我说就可以了啊,我又不会生气的。”
花惟低低笑了笑:“别问东问西了,快到我跟长老们约定的时间了,要是迟到了我为你是问啊!”
“诶?那……那……”衣澄怔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花惟拉着往前走了。
始终是与自己的手相近的温度,既感觉不到温热,也没有冰凉,小惟的手始终都是这样的,跟司不一样。
衣澄其实并不喜欢一居,因为每一次到一居去,总是会有一脸阴沉的人偶师在他身上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检查,住在一居里的长老们或是学徒,也常常用奇怪而回避的眼神看他,让他很不舒服。
只是,因为司寂不在,他也只能跟着花惟,一边看着花惟在那些长老之间进退得宜,一脸淡漠,一边无聊地坐在仿古亭子的围栏上,漫无目的地踢着腿。
还是司好,虽然什么都不让他做,至少放学的时候会带着他走路回家,自己想看花时的排练,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自己胡闹……
“唉~~~”长长地叹口气,衣澄觉得自己快无聊得见到蚂蚁爬过都想打声招呼了。
“小衣澄,你要是无聊,就到那边的花园走走吧,不过别走远,不然被我父亲捉到了,我们都要挨骂哦。”花惟趁着长老们低声商量时偷偷地走到衣澄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嗯。”衣澄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跳了下来。
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祭坛的扩展,无论走多远,这边的人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何况,旁边那些学徒的眼光,搞不好一走远了,就会有人往自己身上扔石子了。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那个时候不懂,问司寂,司寂会笑着说,那不是因为他们讨厌自己,只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而已。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他不只一次见过那些人带着付了灵魂的人偶匆匆走过,自己跟那些人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边想着,衣澄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花园走去,依旧是仿古设计,以假山植物月亮门间隔,中间还有一池荷花,好象跟这个世界处于两个时空一般。
下意识地踢起脚边一块小碎石,碎石扑通一声掉进荷花池里,声音吓得衣澄连忙捂住了嘴。
祭祀准备最需要安静,自己这声音,还不晓得会不会传到那边去……
“啊——啊——”
像是存心让他惊吓一样,正担心着,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死死挤出来,充满了惊恐与绝望,听在耳里,带着无法磨灭的惨烈,叫人惨不忍听。
衣澄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那声音却没有停下来,只是一声声地传来,弱了,细来,断断续续,里面的绝望却越来越强。
祭坛那边的人大概太专心了,或是离得太远听不到,没有任何人有动作,衣澄吞了吞口水,循着声音的方向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要……救……救救我……不要……啊……”惨叫到了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求和呼救,衣澄站在那儿,只觉得心一直一直地凉了下去。
很熟悉,很熟悉,破裂一般的声音里,是熟悉得让人恐慌的感觉。
“谁……”不知是问谁,一个字便脱口而出,衣澄下意识地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啊——啊——”惨叫声又激烈了起来,像是那个人在短暂的休息后,又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衣澄的脚步逐渐加快,越过假山堆砌的阻隔,只多踏出一步,就差点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刚才那几乎没有空隙的接触留下的感觉还深刻得叫人受不了。
是恐惧,深刻的恐惧,一直压抑着无法逃避,却始终缓解不了的恐惧。
是这个人吗?那一阵阵的惨叫……衣澄抬头,看到面前的人也转过了头来,却是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恐惧。
一样是退了一步,那个人看着衣澄,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请……不要靠近这里。请你,马上离开。”
不是那个声音,衣澄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那个人的身后望去。
那人身后的空地上,已经画上了阵法图,结界已经张开,却非常不稳定,结界中央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双手被人一左一右的拉扯着,头无力地低垂着,耳边的短发落了下来,遮去了面目,看不清面目。
白色长袍并不是一般所见的法袍,上面有着繁复的图纹,即使那个人低着头,衣澄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件长袍,他只见过一次,只见过一个人穿。
“花时!”
衣澄失声叫了出来,结界里的三人都是一震,随即便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别放手!”
“啊啊——”随着一声尖锐得刺耳的惨叫,相连的三人之间慢慢升起一道耀眼的亮光,紧接着又是两声惨叫,却与之前不同。
衣澄下意识捂住了眼挡去了亮光,再睁眼时,看到的却是两个人倒在地上,中央的人亭亭而立,身上的白色长袍似有风绕了一圈,扬起又慢慢飘回,人已经抬起了头。
是花时,也不是花时。
没有笑容,也没有恐惧,清秀的眉目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眼眸中似乎盈着一抹红光,再看却只有死灰的空洞,就这样站在那儿,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足以将人击倒。
不只是绝望。
“花……”衣澄的叫声甚至还来不及出口,那感觉便铺天盖地地袭了过来,身旁一寒,人已经被用力地往后扯了两步,差点跌了下去,感觉到身后有人死死捉住了衣领,嘴也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
“啊!”旁边又是一声尖叫,那个差点与衣澄撞上的人大叫了一声,便逃命似的跑了去。
“花……花时?”被那一声又吓了一跳,衣澄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
花时没有回答,似乎是看了倒在地上的人一眼,拽着衣澄便往前走。
“花时,花时?”衣澄慢慢地慌了起来,不住地低声叫着,花时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一样,只是向前,拽得衣澄跌跌撞撞也没有停下来,像是手上捉着的不过是一个布娃娃。
衣澄叫不住也挣不开,花时不知用的什么手法,让他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小跑着跟上,免得真得跌在了地上被拖着走。
一路走去,几乎见不到人,走的路也是衣澄来时从未走个过的,到一拐弯处见到一个人影,衣澄刚要叫出声来,那人已经缩了回去,听脚步声,似乎是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他们……都在害怕花时么?
衣澄心里莫名地浮起一个念头,抬头看向花时,即使他那么粗暴地扯着自己往前走,依旧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
只有绝望,和比绝望更深的东西。
是一种已经完全失去了意志的茫然,像是沉入水中的人,在意识完全消失前伸手去捉那根本不存在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