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的大脑不比眼珠转的慢,他在仔细斟酌是违背师命还是欺瞒师兄。
“生儿……什么事一定要瞒我?即便天破了,我们一起去填就好。”云翡的温柔是一柄利器,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果然,翠生的眼珠扑闪了两下,云翡瞅准时机又道:“爱人之间的欺骗是最伤人的……”
有人立刻选择了违背师命。
翠生觉得镜头再次回放,他又像昨夜那样等待对方发表高见,然后一起合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云翡却像被长戚附了体似的,一脸的苦大仇深神色凝重。
半晌,云翡才道:“老头是不是还问你的头发了?”
翠生点头。
与众不同的体质,常年服用至阴的药物,特意蓄长的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想到这里,云翡忽然道:“生儿,你还记得你来之前是怎么的吗?”
翠生被问得一怔:“来之前?”
哪里会有什么来之前?从有记忆开始不就在那个黑漆漆的小弟子居了么?
“对,来之前,我还记得很清楚,小时父母不管我,我便整日在街上溜达,四处看些好玩的东西,直到碰见老头。”
父母是他们从未谈过的话题,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没有意义,从未拥有过的感情如何回忆?云翡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命是从被长戚带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的。
“我……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翠生喃喃道。
从没想过的事情翻江倒海般涌来,太多的疑问错综复杂,熟悉的苦涩药气从鼻腔深入肚腹直到心尖。
云翡轻巧带过:“哦,也许你来的时候太小了……有的孩子比你来时还小呢。”
“走,我们去种同心桃。”云翡一手拉着翠生,一手捧着瓷碗兴致勃勃出去。
为什么要喝那种药,为什么要受反噬之痛,为什么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为什么鬼感最敏锐……为什么“它们”会找上我……“它们”知道什么?师傅又知道什么?为什么回忆是一片黑暗,我是从哪来的,现在又要面对什么?
翠生脑里空白一片,只是几个巨大问号不断闪回,仿佛又回到六感失灵的那天,整个身子都在黑暗中不断下陷,他任云翡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当他们来到湖畔时,翠生飘飞的灵魂这才归位。
空地已被成行的绿芽填满,翠生忍不住轻叹,仿佛已能想见,不远的将来,桃苗长成了桃树,乍暖还寒的时节,一枝枝桃蕊簇拥着绽放,想象里当然还有软糯的香气,一缕缕将原本苦涩的药味冲淡。
“这个季节正是种植桃秧最好的时机,一年后它们就可以开花了,会比你还高。”云翡说得生动,松开翠生的那只手还在后者头顶比划着,一株株桃苗站得笔直,有风吹来却又瑟瑟发抖,仿佛在应和云翡似的,努力生长着。
云翡又是一阵感叹:“瑞英这次还真是下了苦功,用不了多久,咱家又是桃花漫天了。”
“那还要等好久吧。”翠生小心的走在这片桃苗中间,左手仍留着云翡的温度,柔软又舒服。“我们的桃苗种在哪好?好地方都让他们占了。”
云翡认真的四处走了走看了看。湖边?离水边太近不行,桃树不喜欢潮湿,他摇摇头,又走向一个小坡,不行,花花草草太多容易抢营养,和别的桃树离得太近也不行,这是我俩的同心桃,怎能和别的俗树纠缠不清?
正犹豫间,翠生向他招手:“这里,这里!”
云翡朝翠生大步走去,仿佛晚一点好位置又会被抢占似的。
翠生站在一个小土堆上,土堆像个半圆的碗倒扣在地上,周围没有一根杂草,云翡绕着土堆转了三圈,边转边纳闷。“这么好的地界怎么刚才没看到?”
翠生绷着嘴角忍住笑意,云翡弯腰捻捻松软的泥土,又凑在鼻下闻了闻:“你太坏了!”
“我想让咱们的桃树长得比他们的都好嘛!”翠生站在土堆上得意的说。“你看,如果种在这里,以后咱们的小树就是最高的,在湖对岸都能一眼看到!”
“是,是最高的,”云翡无奈的笑:“但你也不该把别人的土刨了啊。”
土堆是百家土凑的,就在云翡四处察看的功夫,翠生不知用什么法子在每株桃苗下偷了一抔土。
百家饭最香,百家土最厚,翠生与云翡光天化日下将同心桃种了。
云翡拍拍手上的泥土,不在意地道:“我们再去找鹤蓝谈谈吧,我还有事想问他。”
呃?翠生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其实昨夜被师傅的反应刺激到后他就想再找鹤蓝问个清楚了,迟迟按兵不动还是因为云翡。
鹤蓝总结得很对,云翡太狠了,用了那么惨烈的法子。
因此对于云翡主动提出的建议,翠生只是把惊讶吞进心里,淡淡答了句好的。
刚走到天玄院的牌楼下,翠生就停住了脚步。
“师傅找我!”
这次是真的有事要和他说了,虽然已做好最糟的准备,但长戚的声音还是令他心惊,第一次,这么不想见到师傅。
“我和你一起。”
际遇
长戚的本名自然不叫长戚,哪有父母会给自己孩子起这样一个悲情的名字?
长戚也不是天生潦草,只是命运在他身上开的玩笑太多了。
他出生在一个鸟蛋大小的村子里,他妈怀他到五个月时,他爸上山采参一个跟头摔到地府报道去了,头七那天他妈又迷迷糊糊被什么东西引着到了村头墓地,遭遇了鬼打墙,漆黑的夜色合着一个个坟坡,走出去又走回来,他妈心里拔凉,儿啊,八成是你爸叫咱俩过去他呢。
正无从办法时,他妈却感觉一向安静的小家伙忽然踢闹起来,而且踢得格外有节奏,左边两下右边一下,长戚妈索性横了心,按照儿子踢闹的点子走,三绕五绕竟出了局子,安然回家。
没多久村里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人,自称玉青子,四处降妖除魔恰巧路过此处。
少年说话温软,又生得俊俏,惊动了方圆百里所有鸟蛋般大小的村子。
长戚妈腆着大肚子自然也去了,因为去过的妇人回来都说那个小道士漂亮得紧,大肚婆多看几眼生出的娃子也好看。
玉青子正在老刘头家后院看风水,身后已排了一串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长戚妈远远瞧见就是一阵嘀咕,怎么人家也十五六岁就和咱村的狗娃子差别这么大呢?她又紧赶两步排在队伍末尾,又拍拍肚里的长戚,儿啊,给妈争气,好好学学!
玉青子就跟背后长眼似的,忽然扭头回望,目光牢牢锁定长戚他妈。
长戚妈还没来得及脸红就被玉青子接下来的话说懵了,玉青子端详了她的五官又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她的大肚子,淡然道:“孩子五个月时受过惊吧。”
坟地鬼打墙那事长戚妈和谁也没提过,就怕人多嘴杂,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再后来,玉青子离开了村子,长戚妈魂不守舍的度过了一个月,长戚出世。
长戚的个头比别的娃都大,哭声也更嘹亮,但这一切在长戚妈看来却像催命符一般吓人,因为玉青子后来和她说,她怀的这孩子命极硬,硬到能克死鬼畜,即使身边的人也非损即伤。
村长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听了长戚妈的哭诉后,什么也没说,却趁长戚妈走亲戚那天悄悄把孩子送出了村子。
以上这些自然都是长戚后来慢慢辗转打听到的,长戚他妈当年发现孩子不见之后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一直拖到长戚回去的前一年才终于撒手人寰,当年亲历此事的人却还都健在,长戚没有怪谁,却只恨那多嘴的道人玉青子。
云翡与翠生听到这里不禁咿嘘却又疑惑,曾经很多次酩酊大醉时,师傅都会露出愁苦之色,难道便是因为伤感的身世么?可是若说身世……从家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只怕随便哪个孩子背后都是一本血泪史。
翠生想要发问,却被云翡捏紧了腕子,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们自然都知道,我小时机缘巧合碰见了我的师傅,也就是现在的掌门,那时我发誓要勤学道术好去找那玉青子算账。”长戚淡淡笑了,看了眼翠生又道:“我当年恐怕就和你一个样,每天闷头苦练,怀着血海深仇似的。”
“那后来呢?您找到那个可恶的道人了吗?”之前听云翡讲过小时的事,现在又轮到师傅讲,翠生此时竟生出了小小的贪心,也许,下一刻,便轮到了我的呢。
“找到了。”长戚说完,又去院子里取酒。
几杯饮尽,长戚闭上眼睛,慢慢嘘出一口长气:“其实在我刚入从家时,玉青子就已经离世了。”
“那怎么又说找到他了呢?”翠生急问。
云翡目光闪烁,试探道:“难道……当年的小道玉青子就是……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鬼道玉青?!”
翠生恍然大悟,再看师傅闷头喝酒竟是默认,难怪说后来碰到了又说他早死了,原来是他!
鬼道玉青在近现代方外之士的圈子里占着最浓重的一笔,同时也是各色恶鬼闻之色变的狠角色,并不单单因为他高深的道行,或是他以身殉道的执着,而是一十七年前的神秘失踪,自此上天入地竟再也无迹可寻。
怎么会无迹可寻呢?是人,是鬼,总要收归一处,是卜,是算,总能寻出端倪,而这个玉青子或者说鬼道玉青竟真的就此蒸发,平空不见,这也是百年来最深的谜沼。
“人与人的机遇竟真能如此奇妙……”云翡喟然道。想到师傅虽然因了他的一席话失了家庭,却也因此悟出了新的天地,若师傅不在从家,自己与生儿恐怕也无从相识了。
长戚苦苦一笑:“这样就叫奇妙啦?呵呵……”
咦?看来后文也是妙不可言,翠生一时忘了初衷,连之前的踌躇不安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说玉青子投入鬼门做了鬼道,我一下失了目标,若想找他算账少说也要等几十年之后了,于是我开始匆匆往返于各处,降了不少妖物,也闯了点名头出来,一时好不快意,就在那段时间认识了藿白,”
“藿白……唉,那些先不说了,后来从家又收了不少弟子,师傅那时已是掌门,他说,长戚啊,你去执行最后一件任务回来便可开班授徒了。”
“去了才知道,那是一桩极小的差事,一幢老楼闹鬼,闹得人心惶惶,很快我便将它遣回鬼门。”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